桂妙自己把软枕头用上了,真是一团云朵。从那天起她就和老头儿分房,窝在了客厅沙发。她铺了一张褥子,让沙发尽可能平整,但木沙发内塌的座把她围住,像一颗河贝,桂妙想,哦,原来我这样小。头几个晚上,她还睡不踏实,一方面是生铺,一方面是老头儿在房里看手机。声音穿墙而来,吵得耳朵里嗡嗡的。老头儿看的视频她看不懂,有时候是国际上哪里打仗了;有时候是一些案件解密;有时候是打日本鬼子的电视剧,火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以前住在里屋同一张床,她还能劝一下,现在像是各有各天地,管不上了,说了两顿他不听,也由他罢了,久了居然也习惯了,就像刚结婚时习惯他的鼾声一样。
老头儿去了半年多,桂妙重新睡上那张床,那张结婚时打下的大床现在属于她一个人,年轻时,她说她不要求别的,就要一张大床,因为自小家里孩子多,她常年睡不到一角地儿,既然长大了要嫁出去了,啥都可以不图,一张大点的床总是要的。老头儿那时年轻,桂妙个子不高活却干得不少,两人都是壮劳力,又相信天地大不过人的力量大。于是四处找人借了点,家里凑了点,账上欠了点,也就化零为整打下这张大床。床身没什么图案,无雕无镂,就描出来“百年好合”四个隶书大字,因漆里有金属的色泽,就像浮凸在床沿一样,倒有种大道至简的意思。尽管至简,这都算是和庄村中独有的富贵大床了。只是男人睡态霸道,在占席扯被这方面,颇有犁田撒网的架势,仿佛在梦里也积极追求进步,争当大队里的劳动能手。
总归最后委屈的,是桂妙;但活到最后的,也是桂妙,或许就因为她省了夜里的气力。
桂妙一个人躺在老床上,却异样地觉得新,真宽敞。心里一丝难过也没有,哎呀,怎么能一丝难过都没有呢,她自责着。老头儿刚去世的时候,她也没怎么哭。她走过场似的嚎过一阵儿,但始终没有流泪,唯有拼命夹紧眼皮,想挤一点,可耗费努力还是挤不出来,一下就觉得有点荒唐好笑,但于理不合,又只能憋住笑,倒是无心插柳,憋出薄薄的泪水来,糊在视线上,本以为大功告成,一上手摸脸蛋,啊,竟然还是干的。她怀疑自己是一个薄情的人,哪知邻居九十多岁的婆婶一眼看穿,在叠镪花时跟她说了一句:“有些苦嘛,要过阵儿才哭得出。”桂妙点了点头,一方面充作回应,另一方面也是感激她的体谅,又心想,那婆婶说的过阵儿究竟是多久呢?
下葬仪式上,依照和庄村的仪规,桂妙是必须要哭的,这里甚至还有“好哭响过辣鞭炮”的说法。桂妙只顾着发愣,又哭不出来,亲友们都说她可能被吓住了,其中一个老姑告诫桂妙的儿女:“当心,说不好将来就要疯的。”桂妙看见她往太阳穴指了指,仿佛暗示自己已经害了惊症,心下莫名有些暗气。女儿一边点头,像是也认可老姑的判断,见桂妙望过来,又仓促将视线转躲开。那暗气一下就氤出委屈,反而催下桂妙的眼泪,人们集体松了一口大气,像是要把整座山岭压下去了——到底是皆大欢喜,究竟圆满。
头七一过,桂妙随儿子到镇上住。本来是女儿想来接,她住在省会,繁华大城市,前些年为了给老头儿看病,桂妙也跟着去住过一段时日。那是她第一次坐高铁,从村子出到镇上,儿子接他们到市郊的高铁站。桂妙战战兢兢,过安检,刷身份证,她二代身份证都没用过几回,和存折、地契、结婚证一同被老头儿保管在一个铁皮月饼盒里,月饼盒又被放在衣柜的底层,受一块很旧的布盖着。老头儿曾经说过:“这些你不懂的,这样——你管大柜子,我管小盒子。”桂妙也不在意,心想,反正小盒子是放在大柜子里,说到底这个家还是自己在管。她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老头儿此前跟儿女去省会的医院做过一次基础的检查,又会讲一点夹生的普通话,一路上都显得要熟稔许多,遇到不会的就问问人,有时就语音联系儿女,倒是很矍铄,竟然还能步下生风,独立走了几趟卫生间。桂妙也很兴奋,东看看西摸摸,什么都想试试,对着高铁站里的饮水机按了好几下,发现不出水,就退后两步,看别人怎么操作。哦,很容易嘛。但为什么这么麻烦呢。旁边的年轻人见她一脸疑惑,就说:“这叫童锁,怕小孩子烫到。”哦,小孩子是金贵些。那年轻人说:“我帮你接吧。”桂妙连忙道谢,递过杯子,又凑身看着人家操作,等接过来装满的水杯,她再次道谢,往老头儿的方向走去,余光却不住地扫向身后,见年轻人离开机子,她才折返,喝了两口水,实在太烫,看旁边无人,就往水槽倒掉一些,自己照刚刚看到的流程按了一遍,顺利装满水,这才心满意足,解了真渴。桂妙回到座位上,老头儿说:“怎么去那么久?你又没手机,待会找不到我,你就搞笑了。”桂妙指着远处,自顾自地说:“我会用那个机器呢。”老头儿一边玩手机,一边笑她没见过世面,桂妙也不在意,心想:没见过世面又不是我的错,现在见了不就行了吗。她拧开了杯盖,吹起小小的水波,没了方才进站时的紧张,两人都全然忘记疾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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