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京《物神的家》丨《小说界》试读




物神的家
文/辽京

  第一次在人间相遇,是万圣节,游乐场热气腾腾,又鬼气森森,从一条挂满纸灯笼的小街上走出来,才发现我走反了方向,从入口出去了,回头才看见街名“幽冥道”,也是中外合璧,怪不得人人都是迎面而来。

  最后一盏灯笼下面,她站在那儿,看上去孤孤单单,打扮得像一个时髦的都市姑娘,一看见我,她就抱怨起来,说这里简直不像话,又乱,又吵,又冷,每个人都在傻笑,怎么连你也是。

  她看见我一脸呆滞的神情,便停止了抱怨,微笑起来,随着她的微笑,她身后的纸灯笼也变得更亮,亮得像太阳。物神就是这样容易取悦,她总是高高兴兴的,满足人们的愿望,哪怕是一些愚蠢的念头,小孩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她就把那同样的念头,悄悄放进父母的梦里,然后,一家人的梦想就都成真。她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地笑,多么圆满。她指着一对路过的情侣,说那女孩子将得到一枚硕大的钻戒,钻戒多大,爱情就有多大。她用手比划着,语言比动作更夸张,像宇宙那么大。

  我没她那么乐观,所有的神都很悲观,觉得世界已经救无可救,而自己是百无一用,唯有物神还保持着蓬勃的活力,在全世界悠来荡去,参加所有热闹的聚会,盘旋在每一盏灯下,在每一扇窗外凝视,隐藏在彩带、彩球、金粉和突然爆发的欢呼声里。她说她就是快乐本身,意思是,她可以取代我。

  物神伸出手来,摸到我头上的旧王冠,宝石早遗失了,灰扑扑的,很不体面,她说这玩意儿早该丢掉了,接着又摸到我的旧围巾,毛线已经起球,昨天我用它逗弄一只小猫,被猫爪子抓得脱线,我没有别的围巾可换,只好继续戴着它。物神的手摸索着经过围巾的表面,揪住一个线头猛拉。

  “唉,别动!”我说,“我没有别的围巾了。天又这么冷。”我身上一切都是旧的,衣服、靴子、围巾,还有那光秃秃的寒酸的王冠,好像是来自哪个拙劣的戏班子。

  她笑着收回手,我整理围巾,把脱线的部分卷起来,塞进脖子里,这样更暖和一点。物神穿着一条亮闪闪的华丽长裙。她的衣服总是新的。

  “快乐王子的脖子要冻掉了。”她说,“万圣节你没事情做吗?”

  按道理来说,节日里我们会很忙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我一直很清闲,被动的、不得已的清闲——神总是知道人类是不是需要自己,所以我在这一天,跑来与物神见面,我想听听她的看法。

  “没什么看法。一切都挺好。”她说。

  物神不像我们那么愤世嫉俗,从这一点看,她是神中之神,有资格俯视所有。世界是物质的,严肃的时候,她会这么说。轻松的时候,她又会说,世界是反物质的,像个哲学家——如果有人这么评价她,她又摇摇头,说,不对,我就是哲学本身。然后飘然而去,留下别人去琢磨这句话中的玄机。

  “这话听起来可真唬人。”

  “别害怕嘛。”她说,“我总是这么安慰人,别害怕,世界就是如此啊。”

  物神接受一切,这是她最厉害的特点,接纳一切,并且融化在一切之中,是物神的生存之道,所以她是没有弱点的,不像我。

  我总是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最热的天,也不肯摘下围巾。

  “难道是妈妈手织的围巾,不会吧?”她的笑声中仿佛含着细碎的冰凌,“那时代早过去了。”

  “手织围巾没有过时。”我干巴巴地说。

  “不是手织的东西过时。”她说,“是妈妈过时了。”

  在我的错愕中,她接着说:“妈妈亲手做出来的东西不是纯粹的物,这就很麻烦,附着一些回忆啦,温情啦,或者别的什么感受,像鲸鱼身上的藤壶,累赘的东西。可是围巾就是围巾,对吧,你一直戴着它,只是因为它很暖和,而且你很穷。妈妈不会带来额外的温度。”

  听她这么说,我觉得脖子更冷了,更不想说话了。物神不会沉默,她开开心心,充满活力,我只能听她说下去。我们一同在游乐园里闲逛,灯光时明时暗,音乐像噪音,物神告诉我这是哪位流行歌手的歌,还跟着哼唱,看得出来,她热爱世俗生活。

  “不然呢?”她透过酒杯望着我,“总不能自己嫌弃自己。”

  所以,你到底是世俗生活,还是哲学本身?物神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此刻我们坐在一间酒吧里,物神耐心地向我解释,她从哪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她,就不用担心人们会不快乐,相反他们的快乐简直太多了,太泛滥了,因为她太仁慈,她尽可能地满足一切需求,必要的,不必要的,卑微的,奢侈的,谦虚的或者蛮横不讲理的,只要她看到。

  “你看不到的地方,依然有人挨饿,”我说,尽量显得平静,“有人无家可归,有人受苦。”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她笑咪咪地转着酒杯,方形的冰块在金色的液体里轻轻晃动,物神在一片灯光闪烁中忽隐忽现。“那不是你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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