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鳞》 文/舒飞廉 省道是新铺的柏油路,漆黑平直,中间花坛护栏,隔一两公里斑马线,红绿灯,规规矩矩,但往来的车辆并不多,我放慢车速,试图向她介绍路边的村子。邓家冲,梅家咀,杨家田,五四村,李谷堡,它们大多依山而建,后面是低缓的山坡,山坡上种着马尾松,枫杨树,翠竹,当然,也有乌桕,路边是一条小河,十余公里外,发源在我们源泉村,滠水的一条支流,我们就叫它“小河”,河滩上有枫杨树,树下密密麻麻挤满了红蓼,有黄牛与山羊在河滩上吃草。小河与低丘之间的村庄们被整修一新,由细窄的柏油路连接着,村口有立起来的刻写着村名的巨石,巨石旁边是崭新的指示牌,说明着村中的名胜与历史,以及村委会与农家乐的去向,村塆外面几层是新修起来的楼房,屋顶上披着太阳能瓦,后面几层则是过去的带着屋瓦与屋脊的红砖房,翻修得其实也不错。旧房后头是他们的坟山,清明节扫墓时花花绿绿的纸花还在,掩映在高大挺拔,浑身秋色的枫香树下。村庄里有狗,有鸡,老头老太太三三两两,在某一家贴着春联的一楼堂屋里打麻将,等候黄昏放学的校车,偶尔由武汉回来有事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再有就是我们这样,偶尔来拜访的好奇客人。
我还是能够准确地喊出它们的名字,这让小学语文老师有一点吃惊,毕竟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回过源泉村,五六年前,母亲还在世,我开车回来看望她老人家,次数也算很多。但十六岁之前,我是切切生活在这里的,每周沿着小河边的大路,先是石头山路,接着胶泥土路,步行走出山冲,去蔡店镇的初中读书。班上的同学,就有邓家冲的邓小华,梅家咀的梅良伟,杨家田的杨秀丽,五四村的王宏伟,李谷堡的李军,虽然他们现在都已经成为班级QQ群里隐身灰白的图像,但那时候,我们都是很不错的伙伴,彼此之间充盈着友谊。那种友情是活生生的,布满了皮肤、指甲与头发丝,随便碰碰都能感应到电流。“那你的初吻,是献给了邓小华,还是杨秀丽呢?河滩上风景好,背靠着大树,躲着亲嘴,谁都看不着。”晓霞举起手机去拍窗外的河滩上的树,一边开玩笑,她其实并不介意我几任女友们的作为,她发现我记性不好,差不多已将这些姐姐们混作一团,当日她们你一课我一课,才共同教导出这么个“游戏玩家”陪她玩。再之前,读小学,小时候会是妈妈领着我,还有宝麟,我们两个经过镇上,再向前步行二十多公里,去木兰山拜菩萨。木兰山就在小河汇入滠水的地方,以崇山峻岭等着我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爬上整整一天。爬到金顶前的最后几节台阶,风由松林间迎面吹来,清凉爽快,好像是天籁之音,母亲说:“你们看,劳累一天,就是为了这一阵清风。”母亲是带我们去山顶的庙里还愿,三十多年前,她孤身到庙里向观音菩萨求一个孩子,菩萨披着好看的长袍子,站在盘龙绣凤的莲花台上,盯着母亲,一位陪她来烧香的姐妹给她出主意,让她悄悄抠一块绢布拼贴的龙鳞回家煎水喝,这位姨妈就是这样怀上的,如今儿子已经过周岁了。母亲照办,一边磕头,一边用手1指悄悄抠鳞片。“其实观音菩萨的大氅像是被无数只猫挠过一样,条条缕缕,好抠得很,我妈妈就放心抠下来两片,攒在手心里,回家让我爸爸放药罐子煎水喝,结果第二年生了我与宝麟。”
“真的假的?你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弟弟?你叫宝麒,麒麟的麒,他叫宝麟,麒麟的麟对不对?你们两个的长相与名字,一定是将小学老师与中学老师弄疯了,你这个坏蛋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晓霞取下墨镜,双手由后面抓住副教驶座的靠背,她身上温热的气息向我的脖颈与耳背涌过来。我说:“宝麟是哥哥,我妈在我们镇卫生院生下他,又累又饿,吃了我爸煮的五个米酒溏鸡蛋,继续努力,才将我生下来,宝麟要比我大十几多钟,大概就是我妈吃鸡蛋的一刻钟。”对,如果造物主也是程度员,他也一定在另外一个星球上的电脑端,控制着我们的降临与去世,在地球上滞留的时间,我与宝麟相继出生在这片乌龟横行一般的山岭间,就来自他的某次鼠标的“双击”?咔咔,宝麟宝麒,两声之中的一条小缝,是一刻钟,这条缝让我们长相完全相同,命运完全不同,以至于我很难完整而详细地将他介绍给我的女友们。真的很难吗,还是我自己不愿意,没有做好准备,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今天就是一个合适的时间点?晓霞就是那个合适的姑娘?我们的游戏已经来到了深度了解“战友”,抽烟,喝酒,热泪盈眶,然后打开新副本地图的时刻?晓霞老师下意识地拉开她的双肩包:“他是哥哥,他应先抢到‘麒’字啊。你说的要见的老朋友就是他吧?他今晚上真的会在源泉村等我们?早知道,我就该换上新风衣出门的。”我狡黠地摇摇头: “我爸那时候在隔壁大悟县的磷矿当工人,他想到的是磷矿的磷,我妈不喜欢,要树林的林,吃下两个荷包蛋后,又说算了,叫麒麟的麟吧,麒麟送子,老二正好叫麒麟的麒。今天他可能来,也可能不来。我并不能确定,他会不会遵守我们的约定出现。”晓霞一脸迷惑:“可能来,可能不来?我们家的宝麟大伯是一只‘薛定谔的猫’?中微子?你们的鬼约定是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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