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守昙的自问自答 Q:“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A:接到这个本期《小说界》的主题,我果断排除了太空歌剧式的科幻故事,选择一个日常的成长故事:前几年,我发现父母辈在新技术上的兼容能力明显衰退。对于他们而言,此刻的世界年纪还小。同时学习感受世界的变化时,他们又觉得自己年纪重新变小了。
Q:桂妙是谁?
A:我有一个住在农村的亲戚,七十岁,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桂妙是她,也是无数个被视为不必更新认知的老太太、家庭妇女、留守乡村者中的一个。她触摸新世界的机会曾经被屏蔽了,我希望在小说里她能回到年纪小的时候,重新拥有感知世界的力量。
Q:学习创意写作或进行主题创作,会失去自己吗?
A:近年网上对是否存在“创意写作风”颇有讨论,我想借这次主题写作聊聊,主题写作在创意写作学科里是一种常用的训练方式,它直指写作者们的技术,又可以从最终作品看出各自的思路、视角、思想和风格。从学创意写作,可比作进入一场宏观的主题写作,从而再发现自己。
桂妙之夜 文/黄守昙 人生没什么意思,就图个乐。
九点半,桂妙拉灭了灯上床歇下,这是她对自己的命令,可她嘴里依然来回地咀嚼这句话,“人生没什么意思”,那到底什么有意思呢?这个看似平常的问题此刻像一个鱼钩子扣住了她的嗓子眼,桂妙感到一种源于自己的惊痛。今天,她第一次在自己的视频软件上交了作品,一个五十多秒的小视频,一点点美颜滤镜,从她的脸,到和庄村漫山的梯田,水光沉沉,绿意朴素,那是粮食地的颜色,不是花田的颜色。她从来也不觉得美。
今早去村口快递站的时候,快递妹告诉她:“实在没法子就拍一下那些田。”桂妙狐疑地问:“那有什么意思呢?”快递妹回答她:“嗬,姨耶,其他地方的人就爱看这个,你管有没有意思,再一个,我敢说人生没什么意思,就图个乐。”桂妙听出她语气里逐客令的敷衍,就走到那几梯劳作几十年的水田,远望青山,这不就是山嘛,不就是田嘛,有什么好拍呢。然而她还是用相机功能换环一圈,心事重重回到家,把视频照快递妹所教,传上去了。上去是去哪里?她心里也不很肯定。
夜里,她又觉得快递妹说的话不尽是敷衍,她是城里回来的,有些道理是要比自己更懂一些。她想打开手机再看一眼,但手机放在客厅充电,起身对于她的年纪来讲,有些费力。桂妙把手机放在客厅,是为了防辐射,从前她老头儿卧病,天天把着手机躺在屋里,她说过几次,老头儿只是哼哼,说:“我都这样了,还怕这点辐射?”你不怕,我怕。桂妙无声反抗,从那张结婚时就打好的木床上揽下自己的被子,堆在客厅的木沙发上。那张木沙发很深,桂妙坐下来,她小小的身子就像贴在沙发的边缘,沙发上更多的位置属于收下来还没叠的衣服,瘪瘪的一件件,垒在一块儿,表上的一件是老头儿的保暖内衣,领口已经有点松了——自他卧病,衣领就松得快,他坐不起来,一身老肉塌塌的,总压着衣裳,桂妙每天给他换洗,都仿佛要从他身背上扒下一层皮。日子久了,反倒练出她的气力。起初她还懊言道:“这样脱,衣服都坏了。”但老头儿确实又使不上力,抱怨是无谓的,老头儿又会反击:“人都坏了,还顾得上衣服!”
人坏了,嘴怎么就那么康健呢。桂妙在男人背后一边撩起衣角,一边白了一眼,可无论是心里的反驳,还是这一记眼箭,都不过是暗中伤人,不痛不痒。
桂妙把衣服叠好放进柜子,柜门上贴了一块玻璃镜,镜面受了时间的霉,已经糊涂,但轻易照出她脸上皱密的纹。她打定主意,又从里头翻出一个软枕头来,是女儿前些年送的床上用品八件套,那枕头白白软软的,像云朵一样干净,他们素来舍不得枕。老头儿初初病倒时,女儿难得地从省会回了一趟和庄村看望他,一看老头儿脑袋上抵着的枕头,就问桂妙:“那个枕头怎么不拿出来用?”那语气里有责备的意思。桂妙支支吾吾,答:“睡惯了硬的。”硬枕头是在村集上买的,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红色和绿色的塑料线交错织造,用的是化工材料,不仅便宜,还很耐用。女儿仔细一看,确实也是自己小时候用的那款,就宽下脸色来,只说:“他的腰不好,可以垫一垫。”桂妙心想,他岂止是腰不好?周身就没几块好的,到底是我在他身边,你们是一点都不了解哦。桂妙这么想,手却已经拉开柜门,老头儿这时喊了一声:“不用。”女儿也就不言语。哦,还是她阿爹说话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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