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爱若明珠》丨《小说界》试读


东来的自问自答
  Q:这是你的故事吗?

  A:原型是的。难以启齿,但是的。

  Q: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

  A:我一直没有从童年的阴影中走出,在十几岁的时候知道自己有一个妹妹,这个妹妹的由来复杂,扭曲了我对周遭世界真实性的认知,接下来十几年,我都在克服破碎别扭的感觉,辨认父母之爱的复杂成分,厘清当初的震撼源自何处。当爱变成谎言,它的杀伤力之大,伤害的绝对不止是那个被送走的妹妹,还有这段复杂关系中的每个人。我花了很长时间逃避家庭,甚至有几年和父母及妹妹断联。但从去年开始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写出这个故事,从不同的方式以不同的角度去写,我要理解我的母亲、妹妹,甚至我的父亲,然后我才能真正跨越它。我会用虚构的方式,也会用非虚构的方式,一遍遍讲它,直至我完全理解它,消化它。

  Q:如果能够穿越回“当世界还小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A:我会接纳我的妹妹,我会不嫉妒不怨恨,我会友爱亲善,如果错误注定发生,那就让我们用相爱来弥补。


爱若明珠
文/东来

  你啜饮冷水,眼睛躲闪向它处,没有话对我说。

  我们相貌如此相似,几乎共用一张面孔,我在你的面前,总是坐立难安,恨不得立马起身离开。我牢记着你的生日,再过一个月,你将满三十二岁。三十二岁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青春已逝,老之未至,意味着我们渐渐摸清头顶的屏障,看清前途能抵的尽头,很快我们就会知道生活真实的模样,婚姻、事业、家庭纠缠成一团暧昧不明的东西,在我们的胁下寄生,使肉身沉重,头脑愚钝。白发终于追上了我们,从额前、两鬓钻出来,一根,两根,五百根,悄无声息地占领、攻克,无从提防。

  你忽然说:“怎么白头发像洪水爆发,突然就有了,突然就那么多。”

  我说:“我的也是。”

  我们都很像妈妈,妈妈三十岁时开始白头,四十岁满头银发,基因固执得很,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说:“姐姐,我们真的很像妈妈,长得像,性格也像。”

  “是啊。我们毕竟是她的女儿。”

  “只有你是。”你纠正,“我不是。”

  我有些愧疚。对不起。我在心里默念过一万遍,却从来没有真正说出口。每次要说,便觉口含赤炭,满嘴都是燎泡,一口咸水最终咽回肚子里。愧疚又一次淹没我,将我冲刷成极微小的一只。我亏欠你很多,我的人生是窃来的,我的幸运是你的不幸。我们此消彼长,一个人的名字覆盖在另一个人的名字之上,一个好好活着,另一个躲藏在暗处。我们必须被拆散。

  到十二岁我才知道自己有一个亲生的妹妹,那一年你十岁。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爸妈唯一的孩子,是赣北地区如同珍稀动物一般的独生女儿,被寄予厚望的掌上明珠,但你的存在让我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周围的人谈论堕胎和送养,像谈论一顿难吃的晚餐,对话很寻常,又透露着诡异:谁谁谁怀孕到五月,照B超发现是个女儿,去医院打掉了;谁谁谁生下了第二个女儿,立即送去给别人养;谁谁谁大着肚子被拖去引产,房子也被扒掉了;谁谁谁偷偷把女婴溺死在了医院的厕所。故事的主人公总是女人,讲故事的人也是女人,听故事的也是女人。我坐在她们身边,懵懂地捕捉空气中的血腥和酸骚,继而习惯那种味道。我从来不问为什么要堕掉和送养女孩,但那些对话在我脑中留下印记:女的比男的劣一等,女的来到世上不受欢迎。

  很多次,奶奶把幼年的我放在膝盖上,笑着对我说:“你占掉了你弟弟的位置,你本来是要被引掉的。”怀我的时候,妈妈照过B超。九十年代初,明令禁止医院告知产妇婴儿的性别,但私底下还是很多人去照B超查婴儿性别,照出来是男孩就留着,照出来是女孩便去医院引产。仪器显示妈妈肚子里是个女孩,外婆和奶奶立即跳出来劝妈妈打掉,休息一阵再怀一个。妈妈看到我已经成形的四肢在屏幕上弹拨了一下,动了恻隐之心,不顾反对,坚持把我生下来,奶奶为此和妈妈置了一辈子的气。

  爸爸是教师,妈妈在邮局上班,两个人都吃“公家饭”,按照当时的规定,公职人员必须是计划生育最坚定的贯彻者,只有养育一个孩子的名额,如果超生,不仅要缴纳罚款,饭碗也保不住。爸爸妈妈把这唯一的珍贵名额给到了我。只因妈妈的恻隐,我没有变成从阴道滑出的脏血烂肉,一直在妈妈的肚子里待足九个月,顺产,重达七斤,初啼嘹亮。妈妈说我健康过了头,嘬乳头的劲儿太凶,让她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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