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的自问自答 Q: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变成了一个专注生育主题的小说作者?你背叛了智性写作!
A:那我还背叛了丁克十二年的自己呢。背叛男人,或者背叛昨天的自己,你觉得哪个更有趣?我不介意背叛昨日,只要明日天地广阔。生孩子那么苦,养孩子更苦,苦了不能白苦,我当然要进行苦的再生产,把痛苦化为稿费。
至于智性写作,mamma mia, 你难道没看见我写了一本微缩版的Oxford Enfant Dictionary?就连缩写都和OED (《牛津英语词典》)一模一样啊。
Q:我为我的语气道歉。说说这篇小说的隐藏线索吧,我感觉,是“学语言”?
A:没错,学语言,说相声,写作,这些都和养育有相通之处,都是创生性的工作。过程中的麻烦和快乐正相关。那切入骨肉的刀刃,也将回馈你以肆意淋漓。
观察孩子习得语言的漫长过程,像是开个小号重走一遍新手村,那些貌似关乎语言的,绝不仅仅关乎语言。
Q:有什么感谢的话?
A:感谢丈夫,你辛苦了,并且真的贡献了不少金句,比如:“你不就是一个性转版的直男吗?”
《牛津婴语词典》 (Oxford Enfant Dictionary) 文/包慧怡 Abu Abu 你热爱爬楼梯,毫无疑问。周岁可以手脚并用连爬七层,一岁半直接爬上了二十二层楼顶。跟在后面喘成狗的我,震惊且崩溃了。
并且还有多余的气息念咒语。最常念的是:阿布,阿布鲁,阿布花,阿布加,阿布杜加。我猜想阿布是一个词干。这很好,你选择了变化词尾,这将你的语言更多置于印欧语系,而不是闪米特语系那边,也令我们有效交流的可能性增高了一点。
你的重音总在最后一个音节,这是否预示,即便在世界还年轻的时候,终点也总比起点更受关注?就像博尔赫斯笔下的“阿宝阿库”,这种栖息在高塔底部的生物对人类灵魂的价值很敏感:“它昏昏沉沉地躺在旋梯第一级台阶上,只在有人上塔时才会清醒过来。来人走近的颤动会赋予它生命,它体内会透出一种光来……人往旋梯上走,阿宝阿库几乎就贴着来访者的脚跟,抓住弯曲的、被世代朝圣者的脚磨损的楼梯边缘攀升。”只有当登塔者的灵魂足够进化,阿宝阿库才会在爬行的终点,也就是塔顶最后一级台阶上发出璀璨的蓝光,获得完整的身形。否则它就会在途中瘫痪,呻吟,发出丝绸摩擦的声音,滚下塔去。
这个故事很美,打破了古老的身心二元观,为机械的灵肉对立论注入了不确定性。
意识到你口中的“阿布阿布”听起来如此接近“阿宝阿库”时,我感到恐惧。你是灵魂,还是身体?你是谁的阿宝阿库?或者说,你自己的阿宝阿库在哪里?是跟在你身后边爬楼边喘粗气的我吗?我是母,你是子。究竟是我健全老成的灵魂(唉)给予你壮硕的身体,还是你纯洁的心灵赋予我爬到终点的好运?
千万年前,高塔之上,或许我的灵魂真的曾有一次进化到无畏、无垢的境界。那一次在我脚边获得完美形体的阿宝阿库是你吗?莫非是你历经轮回成为人身,重新找到我,灵魂在这一世磨得千疮百孔的我,给我最后一次跟随你爬上所有台阶、在二十二层楼天台绽放蓝色火焰的机会?你是否寻得我,为了再一次生下我?
你看,成人讲给婴儿听的故事,大多是说给自己听的。
Buddha 你的灵魂尚未全然清明,也并非全然混沌。你的喜怒哀乐不扎根于坚实的因果链。哭了,可能是尿了、饿了、疼了、梦魇了,也可能是忽然袭来的悲伤。笨手笨脚的我,试图先把填空题做成多选题,再把多选题做成单选。锁定单个原因,思考,动手解决。成年人是这样行事的。
但你其实还是一只小动物。你张口,笑嘻嘻说出一连串“布达,布达,布布达”。你父亲喜上眉梢:“他是在念佛吗?这么有慧根吗?我们生了个活佛吗?”这的确是你学会的第六还是第七个有意义的词语,但又是谁的意义?我们听到了佛号,那你呢?
直到有一天,你外婆带来一册绘本,说这是你在她那儿最爱听的故事。封面上有一只类似于饕餮的青蓝色怪兽,我拿过来,只见标题是:《不大不大不太大》。
你父亲的转世灵童梦破灭了。给你换尿布时,他的话变少了。
Chimera 你的父亲并不注定是你的父亲。人类世界和动物一样:“母亲确知,父亲永远在疑惑。”
有时母亲也未必确知。女人的欲望是魔方,千研万旋,六面九格未必能同时对上。最深的情,最美的性,合拍的灵魂,健全的人格,善良的心,它们在特定时刻集中于一人身上显现的几率有多少?这显现是阿拉丁擦亮铜灯,需要智慧和主观能动性,不是早市里明码标价的商品。擦灯的过程中,她最好还没过最佳生育期,意思是三十五岁之前三十岁之后(再早她根本不了解自己)。同时他们一直在说:你要的太多。
我选择你父亲成为你的父亲,不是因为他恰好是彼时与我婚姻存续的人,而是因为他没有自然而然地站在古往今来享受性别红利者的阵营,要求我只能在他一个人身上满足所有维度的欲望。
半岁左右那会,你时不时会咧开嘴角,嘶嘶往外吐气,发出“奇,奇,奇”的神秘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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