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在召唤奇美拉,那嵌合者、流动者、多变者,那博采众长以整全自身形象的史前异兽?
“她是神族,而非人类,前半身是狮子,后半身是蛇,中间是山羊,喷出可怕的烈火。”荷马这样描述奇美拉。没人确切知道奇美拉的父亲是谁,堤丰,或是别的什么令奥林匹斯众神闻风丧胆的巨蛇。
但我们确知奇美拉的母亲是厄喀德娜,一切怪诞形体之母。没有她,一半以上的希腊神话将会消亡,因为英雄们不再有怪物可屠。
失去了奇美拉和她的手足,英雄将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一生。
Dickens “说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应该尽早取得互相理解。”
“我无意断言,在贫民习艺所里出生是一个人最幸运和最值得羡慕的机遇。”
“那是最昌明的时世,那是最衰微的时世。”
“告诉你吧,我要求的是:事实。除了事实,其他什么都不要教给这些男孩子和女孩子。”
从小我就羡慕那个男人的斩钉截铁,叙事在他是一件讲求实际的事,但也时不时从云层中透出彩虹的光晕。“狄更,狄更,狄更斯”,当你在学会说“爸爸”“妈妈”之后,在没有任何外界引导的情况下,开始自顾自念叨这个名字,我再次落入了喜忧参半的漩涡。
最初的婴语如临渊卜筮,无人能预计哪些词将浮上水面,成为纸签上洇开的笔墨。
十一年前,在凌晨四点的史密斯菲尔德肉市——狄更斯在《雾都孤儿》中称之为“脏水漫及膝盖之地”——我和一对朋友花费两英镑,买下一只深粉红色的猪头,提着它坐双层巴士穿越半个伦敦回家,一路唱着平克?弗洛伊德的《闪耀吧你疯狂的钻石闪耀》。
天色熹微之前,这里是狄更斯笔下烟雾缭绕的工业与罪恶之城。猪血渗过塑料袋滴了一路,我们是21世纪的开膛手杰克,我们是什么都吃的中国人,我们是脚趾浮在云端的城市漫游者。
肉市对面就是全球排名第一的夜总会Fabric,从零点到四点,我们在舞池里醉生梦死,任天顶泻下的幽绿和矿紫为我们的灵魂拍摄X光片。
有一些瞬间,透过自己高举过头顶的手掌,我看见那些绿光汇聚成一条通往来世的隧道。让人以为只要再把手举高一些,就能把自己从舞池的地板凌空拔起,悬浮,颤抖,飞翔,进入隧道尽头那个光芒万丈的圆。
黎明前,我们在厨房里片猪头。血淋淋的猪头在朋友灵巧的刀刃下散作半透明的啫喱碎,佐上多年前随他从成都漂洋过海来到伦敦的郫县豆瓣酱,还有奥乐迪特价区三镑的红酒。总价五英镑的天堂。
我们坐在花园里喝酒吃肉,朗读自己最近写的诗。初秋的苹果离开树枝,轮番砸上我们的肩头,枯萎的爬山虎叶片逐渐覆盖了我们的嘴唇。我们之中谁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孩子,我尤其没有。
……
作者简介 包慧怡,智人,代表作《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缮写室》《镜迷宫: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世界》《中古英语抒情诗的艺术》等。任教于复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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