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别怕我伤心 文/苏方 陈年决定考研。他已经大学毕业上了一年班,上不动了,决定考研。他买了心理学教材,每天下班回家看,越看越觉得,是令人热爱的事业。人类的大脑与心灵啊,神秘地相通。每得到一点新的认识,都令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肠胃流电,想往厕所跑。好像无意中打开了童话里宝藏的大门,他选对了,所有学科都该围绕着人,他想要懂得人,探讨人,体验人。
那天上午他跟领导正式提出了离职,手头的项目要求他再上两周班。傍晚的地铁里他点开一条视频,里面的人面目凝重地住进山野,离群索居。会生病的,他担心地想,孤独是最狰狞的病毒,它侵蚀人的心。
“有什么毛病吗?”一个女人探头探脑地问他,说这视频是她拍的(他理解错了)。
“噢没有没有。”他赶快摆手,说拍得真好,风景真美。
他脸上立即现出了稚气,不是成年人的羞涩,而是孩子的认生。他飞快地把话说完,脸颊也像孩子那样气鼓鼓的。
可是口罩把那些都挡住了,王麦什么都没能看到。
失业第一天,是王麦三十九岁生日。她本来不记得,但刚刚从沈阳飞去海南过冬的父母给她发来一串大海的视频,同时转给她两万块钱。
“过九不过十,你爸说,非让我给你打点儿钱。”
那时候刚放开,她心里是佩服爸妈的,一说让飞,马上就飞走。
她没有告诉他们失业的事。没有理由非说不可,单身的中年女儿丢了工作,听上去就是在要钱。更何况,他们已经给她钱了。她怀疑妈妈什么都知道。
她洗了一只玻璃杯,扔进六块冰,镇了一会儿,才倒进大半杯金酒,又兑一层可乐,摇晃摇晃,喝掉一大口,胸骨沁得冰凉。
她点开朋友圈,一条一条划下去,小公司已经开始开年会了,出版社在整理年度图书的榜单,菜市场里人多了菜也多了,《阿凡达2》即将上映,有人去河北滑雪,视频白得刺眼,都是风声,她看了两遍,是陈年,点进头像,看他上一条:高速边上有一对听不懂的方言夫妻,铺一地西红柿,他买了一兜子。
王麦闭上眼,听楼下路上的车子按喇叭,此起彼伏,也是久违的声响。
她只记得到这。随后身体热起来,眼前飘雾气。她去了几次厕所,脚踝发软,地板也变软了。她觉得好没劲啊,像活在一个三流电影里,还不是主角。
再睁开眼,陈年就来了。
陈年一进门就扶住她。她太红了,一颗脑袋都是红的,往前一跌一跌,胸脯耳朵也红通通。喝了不少酒,她自己这么说。
陈年没说话,手背贴了贴她额头:“阳了。”
他走进厨房烧热水,观察到一片整洁也就是荒芜的景象,回到客厅拉她坐下,手机下了一单退烧药和止咳药,一单生姜和红糖。水开后泡了一片茶包——看着过期了,但好过没味道——让她捧着喝。
“我没阳啊。”她看着他,笑眯眯地说。
“肯定阳了。体温计有吗?”
“有啊。”她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去拿。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对方的脸,放得太大,看不清全貌。陈年的眼窝很深,银蓝色的瞳孔鼓鼓地嵌在里头。下睑是圆圆的弧线,一道春天的河湾,无辜地望着人,淡淡粉色,衬着上头浓黑的两指眉。鼻梁又薄又高,像一只手细细捏过。嘴唇厚厚地嘟着,像新开的花鲜红,而脸色是惊人的细白,像不调味的冰淇淋。她嘴里一甜,感到舌面咬了根琴弦,有肥厚的乐感。
“你怎么这么白啊?”她有气无力地问他。
而陈年只说:“你看着太瘦了。”
她看起来比地铁那天瘦多了,眼睛也更大,看人像是吸走了看的,在头脑里品尝。眉毛和头发一样,又浓又乱。颧骨高高地扬起,下颌稳稳地收束。鼻尖像小狗,总是在动。嘴唇是暗暗的粉色,要么警惕地紧闭着,要么突然就大张开笑了,露出一整排上牙。
“你太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忽然说。
噢。王麦没说话,在心里吐出了长长长长的一口气。
很快她就睡着了,醒来脑袋更加昏沉,喉咙完全闭住,后背疼得像刀扎。陈年已经去过菜市场又回来,在厨房炖红酒牛肉和冰糖梨汤。
“你还不走吗?”她走过去问他。
“我可走不了,”他说,“我走了你死了怎么办。”
后来他再也没走。第三天他开始发烧,加入了她。他们一起病了十三天,在某一天夕阳直射进客厅时,一起通了鼻子,闻到肉香,欣喜若狂。一个月后他回家收拾两包衣物,搬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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