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环绕我 文/张熠如 两年多前,在我遇到许多困境、几乎感到走投无路时,我的朋友邀请我加入了一个讨论小组。我当时刚看完二十世纪的电影《他们射马,不是吗?》,说的是大萧条时期失业的人靠参加马拉松舞会来赚取微薄收入。主持人不断加快舞曲速度,令他们疲惫至极,他们在无尽的循环中挣扎着跳舞却无从逃脱,最后简·方达饰演的那个人因为绝望选择自我了结。使我困惑的正是这个:如果生活只是毫无意义的马拉松循环,我为什么还要忍受它呢?对于我的问题,我的朋友提醒说,世上的一切几乎都源自某种观念。“一个艺术家在创作之前,必然先在脑海中构思出作品概念。”他引用了一位教师的话,“这种观念的力量不仅体现在艺术和音乐领域,甚至个人和历史也与思想和理论密切相关。”我听取了他的建议,决定回到公元前五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回到或被泰勒斯准确预测的日食发生的时刻,从古典思想开始之时重新演绎这一常被遗忘的问题,即本原。我同时也对他提出我的问题:我们面对的世界,是令人眼花的、充满了偶然性的一片混沌,还是有一更统一的力量凝聚着世上发生的碎片,如同指挥着一曲交响乐?太阳在鸡鸣后升起、丛林里的猴子咬下水果、一个人在道路上拐了个弯、树叶枯萎了——每一刻,这些毫无关联的事件都在无穷无尽地发生,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假使有一世界外的观察者存在,这位观察者也一定会被这些碎片发出的噪音吵到戴上耳塞。那么,如果这些多样性的存在只是随机出现、彼此无关的杂音,它们——我们每个人也作为其中的一部分,一个微小的、引人烦恼的杂音——存在的目的又是什么?而如果有一原理、有一基础物质管理着这些看似混乱无序的事件的运作,如果每一点滴都最终会被凝聚,那个本质的存在是什么,我们和冬天的风、被烧成砖的泥土、一片云的存在又有何目的?
“起初的观点是。”我的朋友回答说“现实的表象分为固态、液态和气态。什么物质满足这三种形态?”
“水。”我说。
“生命的存续必须依靠什么?”
“人和动物需要喝水,植物的发芽和生长也依赖水。”
“你就此得出了泰勒斯的结论,即万物的基础是水。水还具有本身的动力。现实中可以提出的问题并不多,前人往往都已讨论过。我们的小组学习的正是这些内容。”
这对我来说并不难懂,因此我接受了邀请。在首次讨论中,我们跟着组长从水生万物展开,一直谈论到其他可能的终极实在:是土,或火,或气。我们一直谈论到这四者的结合,这四者之上的第五元素,被阿那克西曼德称为“无边无际”的那一存在。无边无际,没有界限,没有有限的维度可以将之捕捉。它的对立面:有限的我。我被束缚在小组讨论的空间内,即一处光线明亮的长者食堂,背后是排队打饭的年长者,菜品上方挂着当日菜单:香菇鸡块十二元,脆香藕饼九元,花菜肉片八元。我们坐在一张六人餐桌上:我,我从不摘下帽子的朋友,每次都会更换不同长裙的组长,以及其他并非每次都会参与的组员如一位沉默寡言的年轻黑衣男士、一位热爱反驳组长的灰白头发男士和一位奇装异服、戴着大量鲜艳首饰的女士。随后,在这一处有限的空间,我们每周相聚,背对不同的菜单吃饭、讨论、离开,等到下一次讨论时再重新回来。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们分析世界由无限多的种子构成的可能,按照德谟克利特的理论讨论现实由小小的原子构成。有一次,当食堂的菜单上新了葱油南瓜,我和我的朋友怀疑世界的本原只有一个,而穿着黑色羊毛长裙的组长和其他组员则认为存在两个或更多。后来有一次,我又在研究猪肝汤上的油花时开始怀疑,正如泰勒斯认为水是本原,终极的现实可能是一种实际的物质,而其他所有人则坚持我们寻找的是纯粹的无形之物,一种不占据任何空间的、毫无形态的精神力量,一种能量。
作者简介 张熠如,小说见于《波士顿评论》等,美国国家杂志奖小说类短名单得主。曾获Aura Estrada短篇小说奖、哥伦比亚评论奖。入围美国超短小说奖、美国故事基金会奖决选名单等,提名手推车奖。译有《漆中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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