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大海河流溪》丨《小说界》试读


顾湘的自问自答
  Q:为什么会想写这篇小说?

  A:听说本期《小说界》的主题是来自安徒生的“柳树下的梦”的时候,我想象那会是个小动物们在大自然里的故事,就像“柳林风声”什么的,结果看了安徒生写的发现并不是。我很喜欢去野外散步,柳树常常在河边,树下常常有很多洞,那些洞里住的大都是一些蟹,有天津厚蟹(也就是蟛蜞),还有几种相手蟹(其中一种俗称蛸蜞,但很多时候人们会把所有那些小螃蟹全都叫作蟛蜞)。有好些年我住在上海最东边、靠近长江口的村子里,我很怀念那时周围的树林、河流、池塘和田野,我对那里的动植物有很多观察,现在那里已经消失了,前几天我还去看了一下,那里已经变成巨大的工地,感觉挺遗憾的。那时我在树林里散步,注意到一种相手蟹和翠鸟会出没于同一条树间水沟,翠鸟的家在水沟泥壁较高处,相手蟹在沟底爬行,离挺近;而某些时节,两边都是树林的道路上常有许多蟹被车碾过的尸体,那时就有写个以本地小动物们为主角的童话的想法。最后选择了天津厚蟹而不是相手蟹,因为我觉得相手蟹的“脸”不太好看(我就是会想确定具体是哪种蟹),而且相手蟹会吃雏鸟。样子最可爱的是泥蟹,但泥蟹的体型太小了,跟鸟和刺猬对话时体型悬殊,行动力和活动范围也不行,而且吃它的鸟会更多……所以选了天津厚蟹,就是会被做成罐头的“白玉蟹”。我觉得这种住在近海陆地上河流边的小动物跟我差不多,我也住在近海陆地上。

  Q:你叫它“蟛蜞”而不是“天津厚蟹”是不是因为叫蟛蜞比较可爱?

  A:是吧,厚蟹不太好听。我也不想有种观鸟(或观蟹)爱好者报菜名的感觉,就像不会特地说“普通翠鸟”一样,黑尾蜡嘴雀和东方大苇莺我也只用了简单的名字,名字太长影响讲述。我也没有写具体的时间,比如几月初几月末,因为我觉得那太“人”了,只用什么事发生、一些物候之类的来提示大致的时间,在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其中具体的时间点,写到的都是那个时间我自己看到的动植物。比如说我没见过震旦鸦雀,我就不会把它写进来,虽然它很有名。

  Q:这故事结束了吗?

  A:如果你看完想问“后来呢”,我就觉得我这个故事还不错。你有没有看过很多电影也是这样的,第一部也能单独上映的,第二部要隔一年或才出呢。


大海河流溪
文/顾湘

  黎明时,鸟稀里哗啦地唱起来,也漏进梦里,这时很多树上还没有叶子,鸟的歌声不算很多,像只下一会儿的雨。把别人正在做的梦打断是很可恶的,那可能是个开心的梦,断了就断了,想续也续不上,没了。不止如此,醒来一会儿就会感到很冷,接着还会感到饿。外面吃的东西很少,找不到吃的,消耗能量去觅食,常常得不偿失,过早醒来是危险的。生活凄厉,比做梦要难。但打扰做梦的事情里,鸟歌唱可以原谅,那些音乐家们都在高高的树枝上,不在河边走,脚不蹚水,不吃蟹,蟛蜞觉得这代表了很好的品格,以及世界仁慈优美、令这渺小一生尚能被忍受的那一面。但还是努力赖着不醒。鸟的合唱过去以后,又堕入梦河深处。生活虽然难,却能在大白天睡觉,也扯平了。没有什么想抱怨的事。

  睡到近午,渐渐在梦河中上浮,忽然听见一支歌,那歌像从前听过那样,熟悉又久违,又像是第一次听,带来一种心里“啊”的一声的感受,最主要的一句有九个音,时而简略成前三四五个音,重复着,五分在梦外,五分泡在梦里,像黄菖蒲的种子浮在河上。蟛蜞也跟着一起漂了一会儿。最后河水变浅,梦之河退下去,清楚地听见那位歌唱家还在唱着,分辨了一会儿唱的是什么,就像是:

  快点来玩呀,梦见你啦
  即使没来呀,谢谢你呀
  快点来玩,快点来
  即使没来,即使没来

  它知道外面退潮了,而且春天来了,决定起身出去看一眼,找点东西吃。

  蟛蜞穿过长长的走道,踩过低凹处的一些积水,扒开洞口的泥,来到河边泥滩上,新鲜空气一下子灌进胸甲,河水中微小的死亡和腐烂的气味撞上触角,新鲜空气和明亮的光线让它有点儿晕眩,虽然很亮,但还是冷,很长时间不怎么活动,风把它吹得一哆嗦,眼睛好像在刚刚完全伸出眼窝的细细的眼柄上轻颤了一下。等它爬上高水线——那儿有一个断崖,爬起来不那么容易,上方是平缓的河岸,从那里开始长草,马兰和碎米荠散发着各自的清香,婆婆纳花软软地蹭过心口——它觉得自己有点冒失。前方往树林里去,地上铺满干枯破碎的各种落叶,上面掉落许多黑色樟树籽,像一种怪味饮料,它想,此时的树林闻起来像追求刺激的青少年。树林每年都在此时变得像青少年,即使树一年年变老。每年春天,蟛蜞也会觉得自己年轻回来了一点,冬天感觉衰老,一下子老一大截,身体和头脑都僵滞蜷缩,生命的火苗变得小而微弱,缩成很小一团,快要熄灭似的,春天再慢慢舒展开,春风吹来,火苗又忽地变大变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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