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娜《星期五》丨《小说界》试读

星期五
文/钟娜

  十年未见章淏,我还是从《星空》前黑压压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他的侧影。说实话,他没怎么变。胡子刮干净了,打扮成熟了,蓝衬衣,外面套件深色外套。看起来比以前高了,也有可能是瘦了。总之,有肉眼可见的变化,来自在异国开启第二人生后发生的种种事件。我想,他要是看到我,或许也能看出某些痕迹。

  但他没看到我。他身边围满了和世界名画自拍的游客,看不出是否与谁同行。但我猜他肯定有同伴,不然没理由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犹豫要不要穿过大半个展厅和他打招呼,可房间太挤,更何况我们已经准备往外走了。于是我任由飞飞拉着我向出口涉去。外面的雨小了些。一小时前,大雨突降,我们只好钻进大都会博物馆躲雨。此刻,街面被雨水洗得平滑透亮,车流疾速驶过,发出低声嗡鸣,仿佛经过降噪处理。公交站台上,两个非裔女人推着婴儿车静默等待,轮廓肃穆,或许只是无聊。

  不知为何,我没有告诉飞飞我看到了章淏,尽管我们三人都是高中同班同学。下午四点,我们上了地铁,先去中央车站,又在那里乘上开往“白色平原”的火车。回程要一个多小时,我和飞飞找了个角落相对而坐,她戴上耳机,在手机上看一档国内新出的音乐选秀,身体随列车节奏轻轻晃动。我看向窗外,初秋的树叶开始泛黄,被雨水润得油亮,香气几乎能穿透玻璃。我发现自己竟叫不出一棵树的名字。到站后,我在车站连锁店买了杯冰美式,又替飞飞点了杯热红茶。我们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上找到了车,在舒适的沉默中一路开回家。

  进门已过七点,飞飞钻进厨房烧水煮饺子,我在客厅电视前盘腿坐下,在Xbox上打《我的世界》。之前的沙漠场景玩腻了,我又建了一个档,从头来过。一开始的任务都差不多:开采资源,造工具,修房子,圈养牲畜。我一心想着迅速累积财富和经验,才能去更险的关卡,获得更丰厚的回报。

  吃饭时,我一边和飞飞闲聊,一边琢磨到哪儿去给我的角色弄一条狗。她突然说:“哎呀,章淏来纽约啦?我都不知道。李悦刚刚跟我发短信,说明天跟他在中城吃晚饭,问我们要不要一起。”

  我抬起头,仿佛第一次看见她的脸,在台灯下微微发白,婴儿肥开始褪去,整个人像装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容器里。我冷笑一声,跟她说了今天的事。

  “这么巧?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看错了。”

  她眼中闪烁着好奇。“有意思!他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你看到他跟谁在一块儿了吗?”

  “没有。说不定人家根本没打算跟我们说。说不定是李悦愣头愣脑地去联系他,他找不出借口才勉强答应的。”话说出口,我才发现语气比想象中的刻薄。我在飞飞眼里看到了同情。

  “也是哦,你们当年玩得那么好。”她说,“真是奇了怪了,他这几年完全没有音讯,来了美国就跟蒸发了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明天见了面自然就明白了。”

  我用筷子把碗里的饺子翻了个面,没吭声。

  第二天是星期天。进城太麻烦,我们一般不会连续两天跑曼哈顿,但为了满足好奇心,也算值了。下午三点,我已换好衣服,一件牛仔衬衣,外面一件防风外套。我把车钥匙放在玄关的小桌上,在旁边摆上眼镜、钱包、驾照、地铁卡。飞飞坐在沙发上,边吃薯片边继续看昨天的选秀节目,身上还穿着她那件灰色家居服,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

  “不要紧张嘛,小陈,”她眯起眼瞟我,“放心,不会迟到的。”

  我笑着对她摇摇头。

  去餐厅的路上,我预想着和章淏见面时可能出现的种种尴尬和疏远,结果一进门,他已端坐在大厅正中一张实木圆桌后,满面笑容,甚至变出一瓶酒,说是给我和飞飞的新婚礼物。

  “要不是李悦跟我说了,我都不知道你们三年前就结婚了——太低调了,都不办个婚礼!”他说。

  那是你没回复我们用微信和邮件发的请柬,我心想。

  红酒装在一只精致的礼盒里,表面饰满镀金浮雕。我难以拒绝,只好接过来,道了谢。

  趁李悦还没来,我们三人迅速地过了一遍基本情况。两年前,章淏从德州某大学统计学博士毕业,如今在休斯顿一家能源公司上班。我和飞飞从纽约某高校的金融工程硕士毕业后,先后进了银行工作,进入那条像机场行李传输带一样缓慢移动的绿卡通道。聊的无非还是那些话题,房价、利息、地税、学区、身份、机票。

  章淏对大多数问题都答得上,可见是真心考虑在此地定居。他只字未提女友——或者前女友——我们都知道他母亲坚决反对这段感情,也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

作者简介
  钟娜,生于成都,现居纽约。双语写作者,文学译者,重音社合创人,跳岛FM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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