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星期天大街》丨《小说界》试读


星期天大街
文/班宇

  我送小亮下楼,给他点了根烟,陪着去公交站。他不说话,我也没说什么,一口一口地抽着,抽完一根儿又续上了。走在星期天的大街上,神的休憩结束在即,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疲惫,没有精神,没有幻想,也没有目的。一个男孩在花坛里拍着篮球,球击入湿软的草丛,向着未知的方向弹跳,他的双手来回奔忙,使其不至彻底滚落,像在维护着一个慌张的世界;穿纱裙的女孩站在街口打着电话,看了看我和小亮,立刻用手捂住听筒,不知在跟对面说些什么。夜幕点点降临,先在楼群之间的阴影里,如纱帘一般垂落,宁静无比,接着是天空、树梢与鸽子,共同弯成一抹灰蓝色,相互难以辨认,最后是风和道路,带走了温度、方向和我们全部的力气。小亮踩灭了烟,跟我说,队长,回吧,孩子还在家呢。我说,走会儿,just a perfect day,完美的一天。小亮说,什么。我说,在公园里喝汽酒,在动物园喂食,看过一场电影就回家,后来天黑了,那我们就回家吧。小亮想了一会儿,说道,记起来了,咱们最后一次演出,童童下去了,你清唱了这首,Lou Reed的,我当时听不明白,现在觉得写的是真好。我说,是啊,唱着唱着,我都恍惚了,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了,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小亮笑了,说道,队长,别光说我,你也放过自己吧。我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太快了也太慢了,太坏了也太好了。小亮朝天比了个手势,说道,肯定不坏,peace & love,什么都没了咱们还有这个,那就是最好的,队长,你还有爱没。我说,不知道,有人跟我说,爱是常感亏欠,我有时觉得不欠任何人的,有时又觉得谁都对不起。小亮想了会儿,说,嗨,队长,沉重了,聊点别的,还记得吧,咱们第一次见面。我说,在排练房。小亮说,对,当时还不到十八呢,你穿着你爸的皮夹克,一条破牛仔裤,满脑袋卷毛儿,别人给烟你也不抽,别人递琴你也不弹,一句话不说,就这么待着,大家玩累了,放会儿歌,经典摇滚乐吧,每一首你都在小声跟着唱,我当时就觉得,这哥们有点意思啊,听东西挺仔细,后来散了,我就过去找你说了句话。我说,说什么了,想不起来。小亮说,我说的是,住哪儿啊你,一起坐车回去啊,我有月票。我说,之后呢,我们一起走的?小亮说,对,车上聊了半天,从没座儿聊到有座儿,我过站了都,没好意思下去,当时你很激动,跟我说,你好好练,我也一样,回头咱们一起组个乐队,玩点儿不一样的。我说,结果也没玩出什么来。小亮说,不是这回事儿,我从不这么想,我想跟你说的是,队长,那是我完美的一天。从那时起,我一直记到现在,每天想一遍,没事儿就想一遍,以后我可能什么都忘了,那也忘不了这个。说完,他低头捡起一枚石头,抿住嘴唇,屏紧呼吸,前后伸开手臂,拉弓搭箭,对着半空瞄准,我在一旁看着,什么也没说。他就这样维持了一会儿,松了口气,把石头放回街上。

  到车站后,我和小亮并肩立在路旁,晚风温柔,吹散我们的过去。他在我的左边,高出半个脑袋来,昂起下巴,怀着莫大的信心,好像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也有过这样的一刻。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些年里,我忘了很多事情,忘了歌词,忘了旋律,忘了如何演奏一首曲子,忘了如何能唱得不那么难过,可有什么是我所不能忘却的吗?我还要再想一想。或许公交车再次驶来时,我会想起来一点什么。那样的话,我就转头离开,横穿路口、经过花坛、步上阶梯,飞速回到家里,一刻也不停下来。我要告诉我的女儿,告诉我的妈妈,告诉天空、植物和时间,告诉我的朋友,所有我爱着的和爱过的人们,在一望无际的夜里,在星期天的大街上,我并非一无所得。


作者简介
  班宇,1986年生,沈阳人,小说作者。作品见于《收获》《当代》《上海文学》《作家》《山花》等刊,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有小说集《冬泳》《逍遥游》《缓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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