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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饭 文/栗鹿   温芙意识到,好像和母亲的每一次见面都是这样,满怀期待,失望而归。当她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感觉不到自己,就像进入了别人的故事,而她则成了副线人物,类似于游戏中的NPC,是不配拥有自己的故事线的。所以在母亲这边,事事都会落空。
    记得上一次和母亲见面,还是清明扫墓之后一起去自然博物馆。难得清明没下雨,扫完墓时间尚早,温芙就提议一起到自然博物馆逛一逛。那天,外婆反常地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她还说明明就住在泰兴路上,几步路就走到自然博物馆了,却从没有进去过,非常遗憾。竣豪一家去日本旅游了,容惠也没有心事,竟也欣然同意。那天她们吃了冰淇淋,买了很多纪念品,还与尼安德特人的骨架合了影。回家后,温芙将三人的照片通过微信传给舅舅。第二天收到了舅舅的消息:感谢你照顾外婆,一共花费多少,我转给你。
    有什么好感谢的,她也是我外婆。
    舅舅还是把外婆的门票钱转了过来,又附加了200元的红包。舅舅的计算一向精准,如果真要AA的话,那天的人均消费确实在200元左右。
    温芙忽然想到了外公。外公弥留之际,母亲带温芙看望过他。她早已想不起外公将她们母女赶出家门的那个除夕,外公却一直念叨着他的悔恨,伸着脖子执意要送给温芙一块上海牌手表,说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宝贝,要送给她留作纪念,硬是要她马上戴在手上。手表锈迹斑斑,还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煤灰味,戴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腕发痒,只好摘掉。外公一周后去世,其间温芙戴过手表的那块皮肤爆发了湿疹,涂了一周的激素药才好,最近天气热起来,手腕处还是不时觉得瘙痒。
    舅舅一家去加拿大的事情已经计划了几年,外婆一直以为儿子会带她一起移民,几乎知会了身边所有的亲戚,说自己要去加拿大度过余生,于是一一请大家吃饭、告别,互赠礼品。没想到出发前一个月,外婆突然告知,不去加拿大了,说是年纪大了,离不开上海。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容惠和温芙都猜测,这场移民计划一开始就没有把外婆列入其中。
    这些年来,虽然不常见面,但母亲对舅舅的帮衬从未停止过,考学、工作、结婚、生子,都出了钱。送行那天,温芙借来七座商务车,将舅舅一家送到机场。舅舅依然西装笔挺,斜挎着一只经典款万宝龙公文包,舅舅节俭,这只包是他升上教授那年母亲赠予的,没有明显的品牌logo,低调而严谨,线条规整,皮质光滑,每条车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看上去方方正正,一丝不苟,倒是和舅舅的气质很像。过安检时,舅舅因携带刀具被拦下,他执意说,那是工艺品,在出发前已经查询过,是允许携带的。安检人员反复核实,最后证明舅舅是对的。一切都严丝合缝,无懈可击。
    舅舅一家去加拿大已有一年,工作、学习、生活已趋于稳定,外婆也渐渐接受了他们不会回来的事实。近来,她和母亲走得更近了,但温芙总觉得她们好像扮演着一对热络的母女。谁都知道,外公去世后,家里的两套房子,母亲没有拿到半毛钱。有句话虽然俗气,但有些道理: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
    一直以来,容惠和温芙都认真地扮演着NPC,甚至就连外婆,也在主线之外。明明知道对方并不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却硬要凑在一起抱团取暖,免不了互相辜负。
    温芙忽然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想念春饭。家里不大,圆桌只能贴着墙面摆放,一家四口吃饭就围成一个半圆,每次吃饭,温芙都坐在边角的位置,那里放着很多杂物。母亲总是叫她,坐过来一点,不然夹不到菜。温芙嘴里应和着,却从来没有挪动过位置。竣豪爱吃蛋饺,母亲每周都会做。一家四口,一般就做六个,母亲说,一人一个,其实继父和弟弟,每次都能多吃一个。温芙很小就知道,要在这个家里立足,就要尽量少发出声音,要尽量让自己“不存在”。所以她喜欢春饭,想吃多少就盛多少,大家都是一样的。唯有春饭,让她感觉到公平。
 
  作者简介   栗鹿,写作者。出版小说集《所有罕见的鸟》,长篇小说《致电蜃景岛》,中短篇小说集《1997年的蛹事件》。曾获2022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学奖新人奖,第五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佳作奖。长篇小说《致电蜃景岛》获首届凤凰文学奖入围奖。作品被翻译成韩语、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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