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庆祝日 文/许佳 严锋到家时,钟刚敲十点。他在门口换鞋,正看见梅梅从儿童房出来。他说:“嗨!”对方一声不吭,转身进了盥洗室。
他觉得她好像瞪了他一眼,但说不定是看错了。屋子里灯光昏暗。
他犹豫了一下,心想要不要进盥洗室看看。可是,今天在公司说话太多了。年轻的女下属提案做得一团浆糊,吃了批评,回到工位上,趴在臂弯里痛哭。一整个傍晚,连带晚上,他跟她谈心,又请全组人吃饭……他想了想,先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喝上两口,踱进盥洗室。
梅梅抱起双臂,反身靠在洗手台上流眼泪,虎着脸看了看严锋,发现他脸上隐隐露出喜色。“他倒轻松……”她愤愤地想。
他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让他去问女儿。他又踱进儿童房。
灯熄了,一芸蜷缩在被子里,还没睡着,小脸红扑扑,睫毛湿漉漉的。她说:“我作文没改好……妈妈生气了……”
严锋问:“是什么作文?”
“写一个家人。我写‘我的爸爸’。”
“写我?那还能写不好?”
一芸一笑,嘴角又开始往下撇。“上个礼拜写的,交上去之后,金老师叫我重写。金老师说,应该写一件事,我写了几件事。我就重写了,写你和我散步玩游戏。金老师还是叫我重写。她说这没有意义……她有点不高兴……”
走出儿童房一看,外屋的灯全关了,主卧灯光大亮。严锋踅进卧室。短短几分钟,梅梅竟已经洗漱完毕,白着脸,坐在床头刷手机短视频。
“取出自己的大脑,把它切开,扫描横截面。做完之后,你就会和社会学家内奥米·艾森伯格一样得到一个有趣的结论。那就是在人被排挤、受歧视的时候,大脑里激活的区域和受伤时激活的脑区很像。社会性疼痛和生理性疼痛一样痛苦……”
严锋在窗边扶手椅上坐下,也拿出手机,玩消消乐,把酒喝完。老婆在他脑后一声不响。他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其实没有最佳时机。遇到这种情况,任何时机都不合适。
但他俩知道,今天睡觉前必须把这件事聊一下。
严锋延宕了一些时候——喝完酒,洗漱,一种不落地吃了营养补剂,最后回到床上。他在自己那一边安顿好,头伸过去看了看梅梅。她熄了灯,但睁着眼睛。他说:“别发愁了。作文写不出就写不出,明天替她写一篇不就行了。”
梅梅瓮着鼻子说:“你说得简单。她明天如果考试,你也去帮她写一篇?”
严锋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考试是考试……” 梅梅说:“今天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一篇作文,她改了两遍,还是通不过。放学回来我跟她搞了几个小时,怎么都说不听。横也不行,竖也写不出。怎么会有那么难教的小孩!”
严锋问作文现在写得怎样了,梅梅叫他自己到外面餐桌上去看。严锋说:“我懒得去。你告诉我。”梅梅生气地说:“我也懒得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梅梅转过身,看见严锋靠在床头,还在打消消乐。“他倒舒服……”她又想,“她还写他……”
“她写你,‘我的爸爸’!”她说。
“我知道呀。”
“写你和她在小区里玩,让她追你,还有你们玩绕口令什么的,乱七八糟的。老师说这些不值得写。”
“那什么值得写?”
“别的同学都是写爸爸教他学游泳、陪他爬山,还要写爸爸怎样鼓励他,培养了他坚持不懈的精神。你懂的呀。”
严锋把消消乐关上,望着吸顶灯。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透亮。这表示他在琢磨事情。然而等他合上眼睛,再睁开,目光转向她的时候,已经换了个想法。
“那她现在还是不知道怎么写?”
“我教她写,爸爸训练我跑步锻炼身体。她说她和你虽然是跑步,但没有训练,是跑跑走走的。那我就教她换一个题目,我说,你能不能写爸爸带你去博物馆?她说那有什么好写的?在博物馆爸爸又不怎么和我说话,我要和他说话,他都不一定理我。我说,那写爸爸在我生病住院的时候给我送饭,照顾我,行不行?她说你给她送去的饭,你自己吃了一大半……”
“那是她自己吃不完啊。你烧太多了。”
“这我又不知道,你去跟她说好了。我就教她,你别写爸爸把你的饭吃掉啊,就写爸爸来送饭,关心地喂你吃,看着你吃完。她说,爸爸没有看我吃,我吃饭的时候他在旁边玩手机。我说,你不能编一下吗?你的同学不编吗?这时候已经八点半,快九点了。她别的作业一字没动。我催她快写。她叽里咕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憋了一个小时,憋得脸通红,写出三五行字,最后给我来一句:我编不出。”
说到这里,梅梅自己笑了出来。她翻身平躺,把被子从肩膀褪下,露出胳膊,全身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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