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颖《所有的问题》丨《小说界》试读

所有的问题
文/宿颖

  “习惯会让人对善恶失去敏锐的感觉,让每件事都变得平淡无奇。”——大卫·休谟

  姗姗让我把我的离婚律师介绍给她的时候,我也没感到特别意外吧,我反而在她急迫而简短的语句中感受到了她夹杂在烦躁中的些许兴奋。她终于也走到这一步了吗?我为她高兴,不夹杂任何不怀好意的单纯的高兴。我们不羡慕任何走入婚姻的人。当然,但凡你走入了婚姻,走入过婚姻,你就很难不赞同这句话。但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楚。我不想说婚姻制度是反人类的这种话,要是这么说,什么制度不是反人类的?怎么样都不行,人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活才好。

  让我感到有点意外的是姗姗要离婚的原因,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而对方解释不清,比如奇怪的打车行程、购物小票。这些东西暗示着什么,有多少说服力,我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不便细问。怪就怪在,他凭什么出轨,要出轨也得是我们姗姗出轨。确实没有什么所谓实质性的东西,而这些,就是姗姗能拿出的全部。理论上,任何小事都可以成为摧毁婚姻的蝴蝶翅膀或最后稻草。不是有一个颇为经典的离婚小故事,说家里的麦片(还是什么美国人吃的东西),丈夫平时都会留意,在快要吃完的时候买来新的续上;有一天,太太发现装麦片的盒子空了,而丈夫没有买新的回来,任由那个盒子空在那里好几天,于是她知道他的心不在了,她该离婚了。怎么说呢,bullshit,没有人会因为丈夫没有买麦片就离婚,但我能理解,这是一种修辞,想表达的或许是,当你看见一只蟑螂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有不计其数的蟑螂。问题到底出在哪,难以用三言两语讲清,婚姻是一个多么庞大又空虚的东西,于是人们就拿麦片这种最小最小的东西说事,不能说是避重就轻,真相有时候就是无从说起。

  在我决定离婚前不久,我和张诚还跟姗姗夫妇吃过一顿饭,那个时候我对自己即将在一个月后做出的决定还一无所知。吃这次饭的起因是有一天张诚回忆起来,当初他回国找工作的时候姗姗夫妇请他吃了一顿饭,豪华程度令他至今难以忘怀。他一直是一个十分节俭的人。他说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没想到他们请他吃了那么一顿饭。他提出今年他来请他们一次。我觉得很好,立即约了姗姗,他们两口子是宽厚的人,他们说就是一顿便饭而已,人总是要吃饭的。我告诉姗姗,张诚一直记得。回国这些年,他换过好多次工作,其间伴随着行业的衰退和经济的愈发低迷。他总说自己没有赶上好时候,回来的时候互联网的风口已经过了,当时的那批人,只要足够幸运进入到行业里,总能获得仅凭本事所不能赚到的红利,而现在无论多么努力,赚的都是辛苦钱。他工作是很辛苦,本人也十万分地努力,而他越辛劳,情绪就越差,我当然希望他心情能好起来,我在尽力节省花销的同时也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只要咬牙坚持,经济会有变好的一天,我们也终会过上想要的生活。

  在饭桌上,我发现,姗姗夫妇所过的,大概就是我理想中的平静生活。他们讲了他们去阿那亚游玩顺便看房,或者看房顺便游玩,还有其他在如今经济形势低迷之际寻找投资机会的尝试。并不是他们的生活内容令我向往,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是他们的状态,两人交替说话,互相补充,他们两个就像一个人一样,我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任何的嫌隙或者距离。我被人家夫妻之间所散发的温暖而融洽的气场所深深震撼。但我没有和张诚交流这些。回家的路上,除了他告诉我这顿饭花了多少钱,我们没说一句话。

  在那前前后后的几个月里,我都处于这种状态,很难对别人的话做出反应,实在也说不出什么来。我记得刚开始接待我的小律师,以无奈又不失同情的口吻试探地说,是有这样的情况,没有原则性问题,但就是一些小事的积累,积累多了失望了,最后过不下去了。我附和了她,因为我当时实在没有力气和她分条缕析,理智上我并不同意她所说的,但那一刻我还是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虽然没有被她说中,但她所说的情况难道不也是一种悲哀?无论哪种情况,来到这里,专打离婚官司的律师事务所,难道不是一种悲哀?我本没有想要律师介入,我以为家里的事是不需要也没有办法向外人说的。等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叙述完,其实主要是经济上的往来和我的诉求,我发现说了也就说了,没有那么复杂也没那么难以启齿。那个男律师主管,开场白还向我强调“我不打探任何隐私”,我心里笑了一下,何必这么假模假式,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天下就不存在什么隐私,到底什么是隐私?婚姻存续期间我给他转了多少钱他给我转了多少钱算隐私还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算隐私?如果这都不算隐私那什么算隐私?可我如果不把所谓隐私一件件一桩桩翻出来摊开来给人看,公道不会自己送到我手上。我坐在小间会议室里,从现代的陈设、干净的地毯,甚至旁边写字楼落地玻璃透出的淡蓝色的光来看,这间事务所非常赚钱。小律师应该只有二十多岁,她太年轻了以至于还愿意和我谈谈心,她说见得太多,现在对婚姻已经不抱有任何期待了。她不知道我听到这话时有那么羡慕她,她才二十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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