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照顾好你妈妈 文/淡豹 祖上积德的证明,以前是科举,前些年是财富,如今是家里的孩子真的能派上用场,比如在医院工作。一葛、二楠、小蒂这三个孩子,多少年间看不出谁能有出息,现在看来,最有用的是大哥一葛,在医务科上班,大病,代全家人打听、联络医生;小疾,不用挂号,凭个人关系请医生帮忙看片子裁决。
这次小蒂回国探亲,先在家乡住两周,再前来北京看中医,也由表哥安排。小蒂的一双父母,国光和萍萍,各有各的不适,每次一同前来。一家三口开车从家乡出发,清晨吃好饭上路,一路不作太长逗留,在服务区洗手间迂回数次,午前到了北京。时间抢得理想,医生每周日在这家位于北四环的小型医院坐诊宝贵的一上午,他们正是名中医这一天能看的最后一批患者。到看完,门外还有三两伙悻悻没能拿到加号的,小蒂和萍萍抓紧给一葛发去信息,各自表示感谢。随后吃饭,回医院取汤药,去酒店放下行李。二楠已经带着孩子在快捷酒店狭小的前厅等着了,见他们到达,忙把躺在那前厅唯一一张褐色沙发上酣睡的点点叫醒,一齐上楼,烧开水,用一只玻璃饭盒热刚刚领到的用密封袋包装的煎好的汤药,边等一葛过来汇合。
三十多年前,正是一家只生一个孩子的时期。他们三个表兄妹的名字,是外公外婆做主,在这背景下起的,当年既新潮又颇有水平。生活在北方城市,却叫外公外婆,全因申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从南方招工过来,支援新建的音乐器具厂的,孩子们跟着他的习惯走,虽然外婆定茹从本地偏北的县来,一向只做北方菜,擅长的是羊汤、腰花、糖饼。
这样一个五十年代南北结合的小家庭,在这座城市无靠无缘,积极地落土发芽,于是有了第二代,存活下三个女儿,红军,红梅,萍萍。红军这个姓名,最初是留给长子的,夏天跳蚤蚊子叮过,居然发热去世,之后长女袭得,在火热的年代,也很响亮。跟着次女红梅,而到了小女儿,老两口仿佛对坚韧的品格、对要在寒冬开出花来泄了气,小名变正名,成为萍萍。进八十年代,三个女儿按顺序成家,红军有了一葛,红梅生出女儿,北方城市,单位里面,以女作子,便是二楠,跟申家姓。到萍萍生女,无疑是全家这代最后一个,就是小蒂了。哥哥弟弟,热闹不已。
如果不是传染病遍及全球,小蒂不会隔这么久才回来。2018年前,每个夏天她都回家待几周,航班在韩国经停一番,不走回头路,继续西飞,落地在家。离开时,转而从北京走,留两三天在北京见同学,也找一葛、二楠,吃吃喝喝。2019年夏天,她有事没能回来,过一年,回家休年假成为完全不可能的事,之后是几乎不可能,再之后是困难,大家便习惯了。恍惚之间,流逝了七年,21世纪的20年代都过了一半,按小蒂的说法,第四代点点都快上课外班了,她才终于回来。
亲人不知道的是,小蒂对全球传染病带来的隔绝几乎感恩。上一次回来时,她没说自己经常起不来床,爬起来后状态起起伏伏,有时必须立刻躺下,从客厅兼做工作台的餐桌返回床这个动作往往会耗费几个小时。懒洋洋和焦虑居然可以同在一具身体内。那个阶段,她向公司申请在家办公,之后病休去看了一段精神科医生。重新上班后,她看到需要修改代码的提示会心慌,无法点开新邮件,也做不到去看公司日历栏里锁定的会议时间。先是把状态改成了默认“away”,私聊才能单约会议时间,让同事认定她不在电脑边似乎轻松一些,但逐渐连私聊窗口也无法打开。
辞掉工作后,她考虑过接独立的代码项目。那么多同学,需要外包的活不少,但还是没有尝试,如果中文软件上的消息也都是关于工作和截止日期的,就不知道能逃到哪里了。维持生活,一部分是靠滑雪。她带小学生的滑雪冬令营,水平不够当教练,可以管训练,也管生活,提醒孩子们早晚把哮喘药喷好。她发现自己做不到7点起床,开车去上班,但凌晨3点起则没有那么强的压力,迷迷糊糊的,像齿轮,在黑夜里自行转动,雪山上,身体条件反射。其余时间,她为申请留学的学生改材料,调整语法。这几年,父母见不到她真人,反过来也一样,对于为什么视频时总是在睡觉,不难囫囵过去,她独自一人向下落,以很慢的速度,不是从悬崖下坠,而是像在梦境中滑雪,出了问题,缺乏速度,无法转弯,看着自己冲向树坑周边,陷阱一般的深深松雪,即将被掩埋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