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确定的事开始写,朝着那片虚空去写。” ——郑在欢

离与骚 文/郑在欢 挂了电话,我去网上查票。我知道我的反应让人不太满意,可我实在没办法给出肯定答复,看车票的时候,我还是不确定要不要回去,虽然这一次同样没什么事情。这究竟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是习惯性不爱说肯定的话还是因为对外婆也有怨呢,一时很难厘清。我肯定是怨过她的,且怨得比外公更为明白。那时候,我和一众表兄妹依偎在她身边,吃她做的饭,睡她铺的床,盖她叠的被。她时常抱怨我们太吵,而我只是觉得幸福,可以和大家一起享受对调皮的斥责,让我觉得很幸福。有一次,我玩得太疯,裤裆破了,急忙忙拿给她,让她缝。斥责我们的调皮,抢救我们的狼狈,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不过那一次,她拒绝了。“都让我缝都让我缝,你们要把我累死吗?”——斥责我们的调皮。我嬉皮笑脸地举着开裆的裤子,等她接过去。“你没有奶奶吗?拿回家让你奶奶缝去。”——拒绝拯救我的狼狈。于是我只能更加狼狈,并且很快伤心起来,因为注意到她说的是“拿回家”,看来她并不觉得这里是我家。后来回到家,我把这件事说给奶奶听,没想到奶奶一听就狠狠地记住了,在这之后常常绘声绘色地提起这一段,以至于连我都要怀疑,这件小事究竟是我记忆里的,还是奶奶帮我记着的。反正我是同意了她的论断:人还是跟自己养大的孩子有感情。“她的孙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你是凭空过去的,她当然没那么疼你了。”所以我也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只是一个外孙,能尽的本分也就是逢年过节去走个亲戚。同样是奶奶的灌输,在外公让我回家的头一年中秋,我死活不愿再到他家去,是奶奶拿着竹竿把我赶到马路上,推我上了公交车。这个时候她则是另一套说辞:他们也不容易,那么多孩子,照顾不过来了、心烦了都是难免的,你做晚辈的不能记他们的仇。这两套说辞她全都说得情真意切,一个孩子很难不感到迷惑。
把所有车次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决定要买哪张。下午两点了,我决定先给自己定个外卖,滑过鸡蛋羹时,突然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外婆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她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也没有给她打过,我们的交往仅限于每年春节的一次探亲。一般是初三,我拎一箱鸡蛋和一箱牛奶去看她,这是外公在世时定下的礼物。有一年他看着我带去的饼干和饮料很是嫌弃,说你别再拿这些过来了,都让小孩子给吃了,你要带就给我带一箱鸡蛋。他说得很不客气,我则哈哈大笑,打心眼里喜欢他这样不拐弯抹角的脾气。舅妈在一边打圆场,说怎么还有跟人要礼物的,要我说什么都别拿,人来了就好了。他也哈哈一笑(他很少笑),说,我当然也不想让他花钱了,不过既然要花就花在正地方,别花冤钱。从那以后,我就只买鸡蛋了,后来随着行情上涨,又添了牛奶。去年春节,我像往常一样把给舅舅们的红牛卸在门口,亲手提着鸡蛋和牛奶去外婆的小屋,刚踏进门就被一股异样的气息裹住了,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于是问出那个愚蠢的问题:俺姥咋在床上躺着?她叹了口气,虚弱地说,唉,我瘫了啊。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了床前的便盆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便溺味道。我只能尽量减小惊奇的程度,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有半年了。她淡淡地说。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去年夏天会接到那样奇怪的一个电话。那应该是她刚刚患病的时候,因为从来没有接过她的电话,我很见外地问她有事吗。没事,就是想你了。她说。如果是奶奶,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也想你了,但我只是笑笑。噢哈哈。现在我还能准确地还原这一声笑,这是我使用频率很高的一种声音,主要用来缓解尴尬。她问了问我的生活和工作,我说挺好的。我问了问她的身体和天气,她也说挺好的。短暂的沉默之后,她问我结婚没,然后就毫无征兆地哭了,你总这样不结婚怎么办呢?我现在就挂念你一个了。就像一个不怎么熟悉的老同学突如其来的表白一样,让人无措,也让人尴尬。我只能忙不迭地劝她别哭了,让她不要想那么多,告诉她我过得很好。她的哭声一直没有止住,我很快就不耐烦了,推说有事挂了电话。想到那通电话她是躺在床上打的,我第一次有了愧疚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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