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谈厄普代克(上):“对千篇一律的生活怀有激情和好奇”

    所谓“歇斯底里现实主义”,就是描写得特别详尽,似乎在我们看来可以省略的也写,不该省略的当然已经有了。就是描写得特别详尽,特别细致。这些都是厄普代克,我们认为在阅读时有的人会有一种审美疲劳的原因,但是每一个作家他的缺点或者被人诟病的特点往往也是优势、优长;极少有作家能有厄普代克的能力,在我们熟视无睹、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中能够有所发现。

    我们肯定都知道,同样一种生活、缺少变化的生活,对我们的感受力是一个巨大的磨损和消耗。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出国,觉得看什么都是新鲜的,所以日记每一篇都写得特别长。而且每次从国外回来,都能写出很多东西。但现在去多了,有的时候同一个国家一年去好几次,回来一句话都不想说,不是说你写不出来,要是硬写我还是能写出来很多东西。但你就觉得那些东西产生的刺激没有当初那么大了。第一次去看,它产生的刺激巨大到你不把它说出来,不把它写出来,你觉得难以平息,难以平复那种感觉。到了后来变得习以为常了,它开始包裹你,它磨钝了你的感觉,损伤你的表达的欲望,所以我们往往对日常生活恰恰是无话可说的。而在这个意义上,厄普代克恰恰是个伟大的作家。他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居然还有那么巨大的激情和好奇心,在观察、在描写,在一点点推进他的小说。我觉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真的是很牛的一个作家。我们看他的长篇和短篇都会发现这个问题。沈从文说他写小说的一个秘诀,沈从文说他自己写作的时候要“耐烦”,大家体会这两个字,你要耐烦,有人说不耐烦,但是他要“耐烦”。

    在这些短篇小说里,我们就能看见厄普代克他的“耐烦”,就是不厌其烦地把我们认为在日常生活中视而不见的,或是看见了也不屑去说的细节给写出来。同时,他有另外一个能力,就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什么叫于无声处听惊雷,就是我们整天看见那样的生活,但是厄普代克看出了同中之异,看见了寻常之中的不寻常,寻常之中的异常,这是一个能力。所以在厄普代克小说里这点表现得特别的明显。

    很多人以为,厄普代克只是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其实在厄普代克小说里,尤其他的长篇小说,其实把美国整个的大事全部都写出来了。比如说他最著名的小说,“兔子四部曲”,当然也可以说是五部曲:《兔子,跑吧》《兔子归来》《兔子富了》《兔子歇了》,还有《怀念兔子》,这四部或说五部,最后是个大中篇、小长篇,这五部翻译成中文大概有130万字左右。如果我们认真看,这个兔子系列,就能看到这几部曲,十年写一部。这很有意思,我觉得这是在文学史上都是一个奇观,厄普代克从1960年开始,每隔十年,差不多每隔十年写一部,1960年写《兔子,跑吧》,70年写《兔子归来》,80年写《兔子富了》,最后到90年写《兔子歇了》。然后后来很多人觉得兔子不能死啊,很多朋友希望还想看到兔子的故事,但是兔子已经死了怎么办。

    2000年,厄普代克出版了一部小长篇《怀念兔子》,其实正儿八经是兔子五部曲。这几部作品里,看起来的都市美国的中产阶级家庭出现的问题,主人公哈利,整个不着调,像兔子一样狐疑敏感,有点事儿就到处乱跑,一不小心就逃掉的一个人。看似写这么一个人的生活,家长里短,鸡零狗碎,偷情、通奸等等,其实把美国半个世纪它所经历的重大问题全部写出来了,比如麦卡锡主义,1960年代性解放运动,还有后来的越南战争、种族冲突危机、阿波罗登月计划、嬉皮士运动、吸毒、石油危机、中产阶级兴起、福利社会问题、全球化的问题,不仅仅对美国,对整个世界产生影响和震荡的事件,都在哈利、兔子一家的故事里。也就是说,这些大事儿我们认为风云际会的,大开大合的,这些故事背景,其实厄普代克都写到了。只是,厄普代克在这点跟我个人对历史的看法是一样的,不管多大的历史,多重要的历史,只要跟小说里主人公、人物之间没有血肉相关的联系,那么对小说来说这个历史就不重要。

    书名:《厄普代克短篇小说全集(1953—1975)》(上、下册)

    著者:[美]约翰·厄普代克

    译者:李康勤 王赟 杨向荣 等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

    出版时间:2020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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