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亲了罗伯特一下,吻中散发着一股清凉牌香烟和浆洗过的亚麻布料味儿,然后去赶开往斯坦福的火车了。他的表弟,也就是姑姑的儿子,从西城公路的圆柱下走出去,他住在西十二号街,工作是为电视广告绘制动画片。罗伯特的岳父母赶着他们一家几个亲戚向停车场走去,取出那辆猩红色的沃尔沃牌小车,开始了驶向波斯顿的漫长旅程。母亲坐进普利茅斯的前座。罗伯特和琼恩带着科琳在后座坐定了。过了几分钟,父亲才跟警察分手,上车回到方向盘后面。“真有意思。”他说,“那人说一百个波多黎各人中,九十九个都挺老实。”离合器忧伤地砰然一响,全家人朝宾夕法尼亚驶去。
罗伯特已经在赫德逊河畔一所上流社会子弟读的学院找到工作,给进入社交界的小姐们教数学。九月开学。现在是七月。这段间隔期,得靠他们的父母过日子。他的父母管第一个月。他早就盼着这自己家的这个月了,因为这可能是她跟妻子在宾夕法尼亚度过的最长的日子了。有些回忆,他可以跟妻子描述,解释,包括家庭的事。但究竟要讲什么,他却想不起来。父母住在费城西面五十英里远的一个小镇上,是在德国移民稠密县里。母亲出生在这个县的一个农庄里,对这里的土地难分难舍,但跟这里的人却很疏远。父亲老家在巴的摩尔市中心,特别喜欢找人扎堆儿,从土地中找不到丝毫慰藉。所以,罗伯特,他在这个小镇上出生长大,人与大地交织成一片,觉得两者都喜爱;然而从记事起,他就计划着要远走高飞。
这里的空气,这里的人,似乎都太稠密了,太容易让他窒息了。他终于远走高飞了。当时好像非走不可。但带给他的感觉却是空虚、脆弱,透彻见底——就象一只小瓶子,等待着看下一部多丽丝·戴伊的电影时流出眼泪来注满。回家给他注入了力量,注入了更浓些的液体。但一次不如一次满;他能感觉到这点。他和这片土地都在变。容器越来越浅了,装进去的东西也逐渐没有那么纯。过去的一年里,母亲的信好像越来越难懂,充满了苍白、陌生的东西。因此,他带着一种负疚的急迫感,悄悄催促汽车快快奔驶,好像美利坚的心脏会在他赶到之前停止跳动。
他父亲说,“那警察告诉我,他本来是学电视机维修的,可是找不到任何活儿干,所以就当了警察。他还说最近五年,这个行当的人拥挤得简直像见了鬼。”
“爸爸,悄声点,”妈妈说,“孩子要睡觉呢。”
科琳先早就被驳船的汽笛声吓坏了;接着从这个胳膊传到另一个胳臂,她已经不胜其烦了。此刻在汽车里,她躺在英国买的奶油色折叠床上。只要看着床上镀镍的饰钉和支架,罗伯特就能想起牛津城考利路上的那家车铺:一排排乌黑发亮、气派结实的儿童车,好像准备用上一辈子,英国人还真是用儿童车推着孩子到处走,直到他们长得很大了。噢,可爱的玫瑰般的英国人;他温柔地把血缘关系倒了过来,开始把英国人当家乡人思念起来了。难道他就永远安定不下来吗?
他们脱掉科琳的羊毛服,孩子穿着尿布躺着,热得泛红,踢着腿,咕哝着。过了会儿,她脸上的皱皮朝旁边耷拉下去,星形的小手不再焦躁地晃动,在公路颠簸的怀抱中睡着了。“说真的,琼恩,”罗伯特的母亲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完美无缺的小宝贝。不是因为我是婆婆才这么说。”这句特意声明,听得几方都别扭。罗伯特有些抵触地想,这莫非在暗示小孩全是琼恩的功劳吧。
“我喜欢她的肚脐眼儿。”罗伯特表态了。
“那可算得上杰作了。”母亲说,而他也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的说法得到了认可。可是,尽管如此,这孩子的美跟一切美一样,是她自己的事儿,跟别人无关。大家的谈话还停留在难为情和试探性的状态。罗伯特和父母聊的闲言碎语,有些话妻子插不上嘴,而他自己和琼恩之间的话头越来越多,谈起来时父母又成了外人。这些话头的范围和重要性越来越大,出于礼貌的考虑,只能尽量少说些,但很难彻底不谈,这使他和父母间的关系显得有些疏远,变得有点假惺惺。
以前他吸烟总是偷偷摸摸的,甚至到了上大学的年龄,都要到屋子外面去吸,免得看见后惹恼了母亲。当时他觉得吸烟就像性爱:情有可原,但是见不得人。然而,这时候,琼恩见他父亲举止怪诞,开车时全不上心,她神经很紧张,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着普赖尔牌香烟。作为丈夫,作为男子汉,他实在克制不住了;何况,这两种古老的罪过,吸烟的罪要小一些,而罪恶严重点的那件事,获得的果实刚才又受到了赞赏。于是他划了根火柴,母亲转过头来,两眼平视着他。真是难为她,没有丝毫责备的震怒。然而看过这一眼后,他痛苦地意识到喷出的烟正飘向前方,在母亲的头部萦绕着,母亲耐着性子挥手驱散脸前的烟雾。她的手背已经有了点点黑斑,婚戒深深地嵌在无名指的肉里,这样受到伤害后沉默不语的消极责怪比说儿子几句还更有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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