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放过了他们,确信这是一艘幽灵船。他们回到自己的船上,借着雾隐匿到了安全的地方。在驶离的同时,他们听到布鲁威斯号上传来手风琴的奏乐声,温婉的音符仿佛在给他们送葬。这是李拜吾最擅长的乐器,其次是小号,而那主要是为了鼓舞士气。为了避免再度被海盗侵扰,李拜吾提升了轮船的航行速度,将方向往南偏转了五度。在这条重新选择的航线上,依然有不可测的事物。他们遇见了海市蜃楼,那是一座金光闪耀的岛,聚合了少见的彩虹光晕。在看清它之前,李拜吾已经察觉到有劫难在等着他们,因此没有一刻把它当作真正的岛屿,尽管它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歪斜的巨树与楼齐高,叶片像水晶一样剔透,四周环绕带翅膀的精灵,树下有葱绿的草地,古代遗迹露出了冰山一角。凡是陆地上来的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幻象,但船员们依然忍不住信以为真。人无法背诵自己的每一个梦境,但这显然是他们最不想遗忘的那个。船员们恳请李拜吾把他们留在这里,他们愿意在此死去。
布鲁威斯号失去了五名船员,李拜吾带着仅剩的四个人继续上路,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见到好天气,航行到第十五天时,还遇上了足以摧毁他们的风暴。那是超乎船员能力的一次考验。天空阴云密布,像连绵的倒悬的群山,风在海浪间捏出形状,时而像弓,时而似矛,时而如鞭,笞打在甲板上,没有一次不威胁着他们的性命。海水顺着倾斜的木板汹涌而下,流进船舱,席卷过每一个豁口,填补进每一条裂缝,誓要把它从内部瓦解。李拜吾再一次调转方向,朝着有岸的地方驶去。他在船长室中目睹船头搅入大海,被海水削去部分皮肤,又从底下抬上来。李拜吾紧握着操作台上的横杆,努力保持平衡,没有人知道大海意味着什么,除非他曾经沉没过,而沉没是周而复始的运动,就像跷跷板。好在李拜吾做足了准备,提前将所有的棺木串在一起,以至于它们流向琉璃岛时,岛上的人看见两列整齐的棺木正在排队淌过来。
李拜吾在琉璃岛上了岸,布鲁威斯号因柴油漏尽而搁浅,停留在离岛五百米的浅海地带,船身向一侧倾斜,成为后来岛民眼中的奇观。琉璃岛不常来客人,上一次接见外乡人也是出于偶然,陌生的船队迷失在海上,寻找一匹蒙着眼睛的马。那一次相遇为他们带来了战争。由于不知道时间的流逝,没人知道战争持续了多久,那是琉璃岛民第一次见识到死亡,见识到弓箭与长矛,威慑力远超他们的认知,像逝去的时间一样无法更改。早在远古时期,他们的祖先就把标记时间的机械扔到了海里,他们忘却了年纪和四季,仅凭着直觉生活。他们还年轻,不知死亡为何物,等时候到了,他们会自己乘着船离去,变成一只海鸟。李拜吾抵达琉璃岛时,口袋里的怀表仍在走动,没有因海水浸泡而发生故障,那小小的两根针破坏了琉璃岛原有的安宁,但一开始无人察觉。
李拜吾漂流到海滩上,被琉璃岛的领主蔡冬禾发现,带到了家里。他在不安的睡梦中醒来,蔡冬禾正手握烛台坐在床沿,确认他是有影子的人。以前有人把战争带来我们岛上,蔡冬禾说,希望你不是那样的人。昏暗的火光下,李拜吾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映入眼帘的是蔡冬禾轮廓分明的脸,额头中心挂着坠饰,眼睛清澈如同蓝宝石上滴下的露水,从样貌上判断,年纪约莫只有十七八岁。李拜吾随即听到珠盘的声音,蔡冬禾正在卦算龙王的姓名,想要得到一个与其交谈的机会,好能减少一些坏天气。岛上的人苦于暴风雨的侵袭,总是被龙王掳去他们宝贵的东西,诸如铁矿与香料。外头的人还是老样子。蔡冬禾对着李拜吾的影子说道,总是跟丢了东西一样。
李拜吾以为这一切仍是幻觉,伸手触碰了火焰,食指被灼出一个黑洞,痛觉直抵他的心脏,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肯相信所见的事实。这一幕吓坏了蔡冬禾,本能地帮他护住了手指,久违的肢体接触激活了他的灵魂,那是比火焰更要命的东西。在蔡冬禾将他带到布鲁威斯号上时,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他们划着木筏朝大船驶去,靠近船身时,他已经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道,意识到这次滞留的时长将会比预料得更久。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看清船体缝隙中蔓出的海藻,碧绿如洗,布鲁威斯号和他一样,都到了力不从心的时候。他握住船尾的栏杆,将木筏固定在一旁的揽绳上,顺着冰冷的金属表面往上爬,直至够到倾斜的甲板。甲板上已遍布海鸟的羽毛,像融化已久的雪地。他径直穿过那里,来到船尾的轴隧区域,检查油膜是否漂浮在水面,并用手电照明,寻找油污渗透的痕迹,直至发现焊缝部出现了裂缝,他慌了神,想到手头工具有限,不知道何时才能重新启动这艘船。李拜吾带着焦躁的心绪回到甲板时,望见蔡冬禾正站在船舱顶部,目光深邃似能洞穿天边的乌云,双手自然垂放,棕褐色的衣物像浪花一样浮动,穿透薄薄的雾气,宛如一盏古典而多彩的吊灯。
李拜吾情不自禁地说道,你好像一座神像。那时蔡冬禾还没有完全放下戒备,询问李拜吾要去哪里。李拜吾指着海滩上的十二架棺木,整齐排开如同士兵阵列,说,我要把它们送到该去的地方。蔡冬禾问,那是哪里?李拜吾回答,一个连水也无法流动的地方,一个寂静无声的所在。蔡冬禾若有所悟,你要把它们送到极寒之地。李拜吾说,比那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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