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空荡荡的家中。刘国强又和麻友钓鱼去了,明天才回来。红娟懒得煮饭,才决定在比较冷清的老邮局附近打个牙祭。哪想到会在那里撞上张建英呢?不用说,24小时之内,她扯的谎就会传遍她们共同的圈子。接下来咋办?是扯更多的谎来圆第一个谎,还是承认她不仅没了孙儿,还失去了理智?有一瞬,她强烈地渴望搬到城里去,在没人知道她过往的地方生活。但刘国强肯定不会干。那个批人离了朋友三四就活不出来;孙儿没得了,她庄红娟把自己活成了隐士,他刘国强还是三天两头往外跑。红娟满腔怨气地想象刘国强套一件帆布背心,脑壳上顶一顶皮蛋青渔夫帽,稳如泰山地坐在折叠凳上,殊不知只要一瓶啤酒就能撬开他的心扉,于是家头大大小小的丑事就开始往外倒:关于红娟和飞飞,飞飞和东文,东文和红娟,还有红娟和他刘国强。
最近,红娟和飞飞之间的关系格外棘手。红娟觉得她们之间像有一个水池,比学校那个锦鲤池更小、更死气沉沉,池底层层叠叠堆着落叶、残渣、各种昆虫和小动物的尸体。池水表面还算清澈,但就连五岁的小娃娃都晓得它碰不得。如果红娟强迫自己去凝视它(她有时会有这种奇怪的冲动),她会发现许多她不曾说起、也无从说起的情绪:她埋怨飞飞和东文的不良饮食习惯(一周七天,三天顿顿外卖,娃娃营养都不够,咋个不得黄疸嘛),也担心飞飞三周不到就回去上班,身体吃不吃得消。她提出每周给他们煮三天饭,小两口礼貌而坚决地婉拒了,这让她感到愤怒,又不好发作。除此之外,这些情绪的最底层还沉睡着一连串自相矛盾的问题:要是她当初同意他们定居国外,是不是娃娃就救得回来?要是她没有催他们带娃娃,要是她催得更早点、更凶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要是她干脆懒得插手他们的事情,她现在是不是也不会这么揪心?
生活回到正轨后,她照样每隔一周去飞飞家帮忙做卫生,飞飞照样每隔一周拉着几箱热带水果回来看她。但她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些情绪;它们在池底潜伏,待走近时,在她们的倒影下阴沉变幻。
这下好了,还没来得及把已有的线头理清,又裹进一股新线:一个谎言。红娟感到头疼。镇就这么大,更何况她时不时还要去学校领清油、签表格、做体检。老同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该咋办?她急需想出对策。
第二天,趁刘国强还没回来,红娟在桌上留了张便条,就跳上去市区的巴士。到了市中心,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看着来往的路人,惊讶他们对她心中的悲伤竟然毫无知觉。中午,她在街边摊买了根烤香肠,又在某商场地下一楼的美食广场买了一小袋糖炒板栗。她坐在用餐区的木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娃娃看:踩着嘎吱嘎吱的鞋满地乱跑的娃娃,坐在父母手臂上高声大哭的娃娃,对着陌生人的脸狂吹肥皂泡的娃娃。红娟发现,自己很长时间没这么仔细观察过这些小人儿了,他们是啥时候冒出来的?他们父母做对了什么,飞飞和小陈又是做错了什么?吃完饭,红娟在商场里乱走,不知不觉收集了十来张传单,宣传幼教英语和室内游泳课等等。她把它们整整齐齐折好,塞进了布包。
在商场顶楼,一家高级餐厅的条幅吸引了她的目光。深红天鹅绒布料上一行烫金大字:“宴在锦江,喜悦相伴!生命中的欢乐时光,我们帮你一起见证!承办婚宴、谢师宴、庆功宴、百日宴……她没读完底下的小字就走了进去。
下午两点刚过,餐厅渐渐空了起来,圆桌上摆着还没收拾的剩菜和饮料,一个包间的推拉门半掩着,墙上贴着一串粉蓝交替的剪纸字:“我今天五岁啦!”红娟伸长脖子,想看看这群人点了什么菜。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姐,有啥喜事哇?”
红娟转过身,看到一个精干的瘦高女人,一副经理打扮。
“哦哦。”她含糊地笑笑。
经理眼角熟练地皱起来,脸上荡开一个职业的微笑:“日子定下来没有喃?”
红娟张了张嘴,才发觉嘴皮有点干,有点生涩。
经理以为她在保留信息,半开玩笑地说:“姐你最好快点决定哦,我们档期都快订到年底了。”
“我孙,孙儿要办百日宴,”红娟脱口而出。她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惊讶,“今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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