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书楹曲谱》自成书之日起,便成为叶氏一派传承、教习昆曲的经典版本。该曲谱在昆曲史上地位之重要,自不必多说。近世曲学家吴梅曾在1916年出版的《顾曲麈谈》中,记述“当乾隆时,长洲叶怀庭(堂)先生,曾取临川'四梦'及古今传奇散曲,论文校律,订成《纳书楹曲谱》,一时交相推服。”吴梅在其所撰《庄亲王总纂〈九宫大成南北词谱〉叙》中甚至评价:“往昔吾乡叶怀庭先生作《纳书楹曲谱》,四声清浊之异宜,分析至当,识者谓宋以后一人,实皆依据此书也。”但是,面对当时昆曲传承中已经产生的问题,吴梅笔锋急转,紧接着写到,“乃至今日,习此谱者,迄无一人。问之,则曰:此谱习之甚难,且与时谱不合耳。”《纳书楹曲谱》的记谱,是采用传统的工尺谱,而吴梅提到的“时谱”,当指经20世纪初学堂乐歌新音乐的开启,在大众音乐传播中使用的简谱。吴梅所指问题背后的事实是,传统的工尺谱主要是在戏曲班社、曲友及民间乐人的直接音乐传承行为中使用,而工尺谱的教习,在新型学校音乐教育中已基本处于“失语”状态。除了其他的各种社会文化因素,这显然是造成昆曲在新音乐环境下受众面降低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顾曲麈谈》中,吴梅除了讲对原谱的“习之甚难”,以及“与时谱不合”的问题,同时也讲了“恐教之者畏其难也”的问题。这里讲的教、习之难,其根源都在于解读工尺谱的困难。在音乐传承中,任何一种“活着的”乐谱,有其符号系统,必有其解释系统。当原有的乐谱符号系统在教、习过程中,缺乏相应的乐谱解释系统的支持时,最后出现的结果,就是具有读谱和唱曲能力者的鲜见。这也就是吴梅在《纳书楹曲谱》问世百多年后讲的,“今人之能歌昆曲者,百人中殆不满二三。即此二三人中,真能歌曲者,且鲜一见也。”(《顾曲麈谈》) 除了外部文化环境的因素,即使在昆曲的直接音乐传承范围中,对其曲谱的解读,也存在着差异甚至某种障碍。应当说,对昆曲曲谱的解读,存在差异,是正常的。在叶堂的时代,昆曲流传广泛,昆曲曲谱的制订也较为完善。并且这类曲谱都能添加工尺,注明板眼,即方便了习唱者的使用,也促进了昆曲的普及。但是,即便如此,就象王骥德“框格在曲,色泽在唱”(《曲律》)这句话所表达的,曲谱的记录只是曲调的大致框格,而实际演唱中的行腔、韵味,那些细微的变化,乐谱是不可能都记录出来的。曲家和艺人都懂得,在演唱中若不会辨其阴阳声调、不知如何润腔、行调,也是表现不出真正的韵味的。
叶堂针对民间艺人演唱中的以讹传讹而订正曲律,点定谱则,但是他的制谱,也是有自己的准则。对于《纳书楹曲谱》的修订,叶堂是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有所比较,他在“凡例”中说,“此谱与宫谱不同。盖宫谱字分正衬主备格式,此谱欲尽度曲之妙,间有挪借板眼处,故不分正衬,所谓死腔活板也。”
这也表明,“死腔活板”并非只是北曲的演唱行腔特征,在昆曲中,“死腔活板”与“死板活腔”是兼而用之,无论字腔、板眼,这在演唱中都可以借助经验以变通。当然,变与不变,有法无法,也是辩证的。就如叶堂在《纳书楹曲谱》“凡例”中特加说明的,“此谱工尺已斟酌尽善,校勘详明,如遇不能顺口处,须细心翻译,不可辄改。”因此,如何既要“尽度曲之妙”,又“不可辄改”;既要守曲调之“框格”,又要让唱曲有其“色泽”,此确属昆曲教习之难。若未得师授,仅凭经验“细心翻译”,能达叶堂之妙吗?
叶派唱口中的“师传秘声”问题
昆曲的读谱、唱曲之难,在流派风格的传承上,最终是通过师徒之间的口传心授解决的。吴梅在《顾曲麈谈》“度曲”一节中说到,“且怀庭之谱,分别音律,至精至微。其高足钮匪石曾云:'有哀秘之声,不轻传授。'(略见龚璱人《定庵集》中)然则欲求度曲之妙,舍叶谱将何所从乎?而今之俗工,偏视为畏途也,则尚何研究之足去。”吴梅在这里,不仅将叶谱在昆曲传承中的价值,提到“舍其何从”的高度来认识,并且还点到昆曲读谱、唱曲传承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即 “师传秘声”的问题。
对于《纳书楹曲谱》工尺谱的记写,叶堂主张只用板和眼,不用小眼。即只标明一板一眼,但不标头眼、末眼。这就造成在板、眼上每小节省略了两拍。对于为何不标小眼,叶堂认为“板眼中别有小眼,原为初学而设,在善歌者自能生巧。若细细注明,转觉束缚。”这样的记写,虽然符合工尺谱的记谱历来仅记其“框格”大略,演唱则需依靠经验增其“色泽”的传统做法,并且,从普遍的意义上讲,任何乐谱的符号系统,都永远不可能将实际演唱音调的曲转变化、特别是与风格密切相关的润腔、韵味都记录在谱面上,问题只是乐谱的解读。对于叶派唱口的传承来说,就象前文提到叶堂高足钮匪石所说的“有哀秘之声,不轻传授”,就说明在昆曲乐谱的解读中,至少叶派唱口是有“师传秘声”的。而这也正是《纳书楹曲谱》“临川四梦”曲谱传承中的一个关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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