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谷孙:义命自持,屹立不动

   1979年,恩师林同济三次找我恳谈,激励我澡雪精神,虽竭蹶而不能输心。他致电陆谷孙,要他关心。我永志不忘的是到他蓬莱路的阁楼上首次造访。谷孙满脸笑容,热乎乎的双手拉着我,嘘长问短,给了我温暖,也给了我信心。从此,他竭尽所能,作出一系列的安排,帮助我这个徘徊低谷的老同学。1980年,我下笔踯躅、怯生生地写了一篇关于《头韵》的小论文,请谷孙校阅。他字斟句酌,细细修改,眉批脚注,密密麻麻,包括标点符号,巨细无遗。并且写给我一封长信,透辟指出:“你可以偏好新闻文体,作为研究载体,但长远着眼,学术研究的重点还是要回归文学。”1981年我调入海关系统高校。为了我的补课进修,谷孙让我回复旦师从杨烈老师研读莎士比亚(未果),亲自找他的稔友UC Berkeley英文系系主任,让他签发我访问学者的I-20 (顺遂)。1985到1986年,进修年余后回国。依靠谷孙和他同窗知友翟象俊的支持,继续恶补学习上的大窟窿。那时,我需要什么书,谷孙和象俊第一时间给我借来以致购赠。我永远不会忘记象俊送给我的《剑桥国际英语词典》,带着我走访陈光磊教授,引领我走过克莱门公寓一段幽暗的门廊,摸上徐烈炯教授的家门,质疑解惑。

  我的第一部专著是1992年的修辞赏析,由谷孙指导谋划,象俊在他没装空调的书房里,盛夏季节,挥汗如雨,极为细致地整理定稿。接着,谷孙邀我回复旦开课试讲修辞(推却)。1990年代初,邀我兼职参加《英汉大辞典》的编纂。他在社科院大厅自己的写字台毗邻,为我特设了一个较小桌子,让我任二审(第一天,校订的词条,记得是beam。两天后,本单位的工作实在安排不过来,惜辞)。此后的年代里,每逢学术际会,如他主持的各种类别的辞书研讨会,徐燕谋、葛传椝追思会,他本人从教五十年纪念会,译文出版社的多次活动,甚至包括旅游,谷孙从不落下我这个弱者。在这些火花碰撞的学术集会中,他从不让我忝陪末座轻松旁听,而是期待我作实质性发言。我写了些文体不一的文字,谷孙为我推荐、印成铅字,从《文汇报·笔会》(2000年7月11日、2004年3月21日)到外文学院英文系的pen let和系学报、从《悦读Mook》到出版社,前后不下七八次。我可以心怀坦荡地说,谷孙和我之间,绝没有事前拜托、事后答谢这类庸俗之事。他看到我写了合适的,并不告知,就为我联系付梓了,犹如他自己的事;我事后知道,也从不道谢。今日听来似乎难以想象,但事情确实如此。

  2003年9月,复旦外文学院成立之日,召开全院大会。我应邀列席,只知道是个大会。会前二十分钟,在邵逸夫楼前遇到谷孙,他对我说:“你别走开,等一会我要说到你。”谷孙主持会议,做主旨报告。他重温1957年旧事,通过具体的人和事,痛斥反右对高等教育的摧残。大会上,谷孙提到了三个真人真事,其中之一就是我本人。他叙述了当年运动的残酷、不公,受害人的冤屈、自强。我这才懂了,谷孙是“不信青春唤不回,不容青史尽成灰”,他要厘清真相,彻底给我平反。平反还不止,还要挽回我的学业。至于会前,他做了哪些事去了解真相,我一点不知道;会后,我打过一个电话给他,说:“谢谢。”他一笑置之。

  漫漫三十八年(1978-2016),谷孙带着一代又一代的博士生充实了这支后援团队,从叶扬、于海江、高永伟到丁骏、张楠、朱绩崧,持之以恒地以不同的方式帮助我沉潜补阙,浚瀹新知。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能有多少素养,要看受谁熏陶,一个人能实现多少价值,要看他受谁激励。我的劫后余生,就是依靠了谷孙的仗义扶持,才能恢复尊严,驽马十舍,得以追随左右。回过头来看,谷孙义命自持、屹立不动的胸壑,如光风霁月(范家材《复旦缘的断裂和续接》,《文汇报·笔会》2004年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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