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我会这么问是——我想把话题转入另一个方向,因为通常人都会有一种“我什么样子最好看”的感觉,人对自己的形象有一种期许。人总是想多认识自己美好的一面,而摄影正是最容易帮他达到这个愿望的工具。
汉:摄影家镜头拍出来的照片,可以使人看到他原来没有注意到的一面,这是非常可能的。至于说人希望看到自己比较美的一面,我想那是中下阶层的愿望,是大众的愿望。大众很喜欢照相,他可能对自己的形象有一种梦想。每一个人心里都觉得自己很不错,也许别人并不知道,因此大家都希望照一张相,把自己最美的那一点表现出来,让别人看一看。像这种情形,我觉得是他们在说服自己,而不是在发现自己的美。说服自己有多美,也许会对个人生命的信心有所恢复。正如,每一个人都喜欢做新娘子,做新娘子最重要的一点是,拍几张新娘子的照片,这些照片经过很多修饰,把缺点都修没有了。这跟肖像画一样,表达出来的是她所没有的那种美。
大众之喜欢照相,是因为照片令人觉得这确确实实是他,但又表现出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美感,肯定他的信心,加强他在世界上生存的欲望。我觉得他并没有透过照片来更加认识自己,而是通过这种东西来误解自己,有意地误解自己。
但是摄影家所拍出来的照片就不同了。如果是真正的摄影家来给你拍一张照片,那是他给你捕捉的你的真实。他眼中你的真实,就并不一定是非常美妙的,那时候就并不一定能反映被摄人物真正的愿望了,很可能被摄人物看到这张照片,会非常不愉快的。他也许会觉得:怎么我在别人的眼睛底下,不过是这样的一个人物而已。在一些摄影集子里的作品,我想被摄人物看到之后,会很难受的。我记得我看过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年轻人的脸孔,我觉得蛮有意思的,但是我同样觉察到,要是摄影家把这张照片送给他,他会怎么想呢?也许他会整个人都觉得不舒服,他会觉得:我怎么会是如此无所谓的一个小人物,在世界上,随便被风一吹就飘走了。
从这个观点来看,摄影家看人的时候,并没有把他当人看,也许没有把他当成生命来看。换句话说,摄影家拍出来的照片,并不一定有助于被摄人物的心理建设。
阮:谈到这个问题,有个说法很有意思,有人说摄影是一种揭露的形式,你觉得这个说法有没有道理?
汉:也是有道理,但也不一定。照片到底还是摄影家观看的角度。一个人、一件事情,是不是这样的悲观,是不是那样的乐观,真实是不是这个样子,这还有待考证。不一定摄影家眼睛看到的,就是揭露了事实。可是照片还是事实,是摄影家按下快门的那一刻的瞬间事实。至少在这一刻它是真实的——这正是摄影最大的好处。
摄影家在这一刻所看到的对象,正好和他心中的情感吻合,因此他把它记录下来,也因此可以说:他所表现出来的不是绝对的真实。我们举个例子:也许这个人被拍的时候,是非常丑恶的,但这只是他生命中间显露出来的一小部分而已,但是不幸正好被记录下来。我想摄影家在拍这张照片时,并没有意思要给那个人看,他是要给完全不相干的一些人看,他是要感动别人,不是要感动被摄人物的。所以他就把他当成工具了,所以很难讲摄影是揭发真实。如果要说揭发真实,那是揭发整个社会现象真实的一面,对被摄人物而言,并不一定能算。
证据与历史
阮:谈到真实与否,摄影最强的特色是:它被视为最有力的证据,它的真实性是文字、绘画等其他表达形式做不来的。能否从这个观点,谈一些你的看法?
汉:摄影被当成证据,我认为是它很正面的一个功能。
“证据”者我宁可称之为“记录”。摄影发明之前,人类不能明确地掌握记录,就像我前面说到的,那时绘画也会被当成记录之用,像我们学建筑的,就常在旅行中把一些房子描绘下来,没办法时只好用画的,要不然一回来就忘记了。
“记录”最大的意义也就是:把会忘记的东西留下来。这正是摄影改变而影响人类非常大的正面功能。不过,被当成“证据”者,也许就有其反面效果了。拿这个博物馆来说,以前的博物馆只留实物,现在就不同了,因为实物实在太多了,我们对一个时代应该留下来的证据太多了,而没办法全部留下来,哪有那么多的仓库去保存它们,哪有那么多的人去管理它们,这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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