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美学七问》书摘之一

    第六问 摄影与表现

  与汉宝德谈影像语言的特性

  记录与描绘


  阮义忠:摄影在你心目中占有什么地位?

  汉宝德:坦白地讲,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并不高。在我的职业当中,摄影是一个记录性的工具,当然我晓得摄影是一种艺术。不过呢,我们借助摄影的记录功能实在太多。像我们学建筑,在过去一定要靠笔把一些名家的建筑描绘下来,作为学习和研究的参考,现在大家都不画了,只要用照相机拍下来就成了。从建筑的立场来说,摄影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正由于它的地位是工具性的,有时候反倒觉得它就像空气和水一样,虽然是必要的东西,但却不会去想到它在心目中的分量。

  阮:摄影来临得很晚,才不过一个半世纪而已,不过它却对整个人类文明产生很大的影响。最早的时候,它立刻让画家们感到威胁,因为一个更有效、更精确的描写外在世界的工具来临了,甚至有人把它叫做“自然的铅笔”。每一种艺术都有自己的“看”、“听”,和“触”觉,可以传达出人类对世界独特的感受,有人说摄影是一种能够最真实反映出人类情绪的工具,你对这个说法有什么意见?

  汉:我觉得很有道理。摄影发明之初,我觉得至少有两个很大的冲击。第一个就是对绘画的冲击。绘画写实,是在表达一个景物;表达画家看到的东西,给那些没有看到的人看到。这种记录性也是绘画功能很重要的一部分。摄影之前,绘画的记录性功能和表现性功能是旗鼓相当的,而摄影出现,绘画的记录功能也就逐渐被取代,逼迫绘画朝表现性的路子走去——我想,这种现象别人也曾讲过,不是我想到的。就这一点来说,有了摄影,才有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多采多姿的绘画表现。

  从另一方面来看,摄影使人观赏世界的方式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摄影不只是看事实,而且就是在记录事实。当初的人也许没有想到摄影也是一种艺术表现,因为光是能够记录下来,已经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就像一个人刚会画画的心情一样吧!他觉得:“嗯,我会画一张椅子,太好了。”一开始,照相机也许还粗糙,镜头、底片的解析度都还不好,能够摄住影像就能满足大部分的人;等摄影越来越精致,它立刻使摄影家们增加了对形象关怀的深度,它使得我们人类更加认真地去看事物。

  阮:摄影一开始,是贵族才玩得起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受过美术训练,而他们又十分刻意地用照相机去模仿绘画表现。依你看来,这种模仿的意图,是不是使摄影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汉:我觉得也不一定是走错方向,每一种新技术的发生,都有一种模仿传统的冲动。比如说钢铁发明的时候,在建筑上它并没有立刻发展成独立表现的一种技术,那时候的人,把它拿来模仿石头,以它做桥,并不是想做一座钢铁桥,而是想模仿石头桥的轮廓,那些曲线,那些做出来的花样、结构都是石头桥形式。那时的人并没有掌握到新材料、新工具的真正特色与力量。它是依赖在原有的艺术基础上,以模仿为出发点的。

  我本来也一直觉得奇怪——人为什么会去发明摄影呢?你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清楚了:实际上并不是纯粹的技术家发明这种东西,而是背后有一种艺术表达的欲望,然后才促使摄影出现。这种情况跟建筑上的材料是完全一样的,并不是有人为了发明新材料而发明新材料,而是在人对旧材料感到它还有所不足的情况下,刚好有一种新材料发生,就这样,拿这个新材料代替旧材料来做一部分工作,慢慢地就取代了旧材料。这个世界的所有发明,多半并不是由于一个聪明人忽然冒出来,发明了它。所有的重要发明都是历史的事实,而不是单一的英雄创造出来的。

  认识与揭露

  阮:你曾经被拍过自己觉得很满意的肖像照片吗?

  汉:我没有认真地去拍过照片。我觉得基本上肖像照和肖像画一样,都是贵族的产物。摄影作为肖像的阶段刚好是受贵族的影响,正如同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在刚开始有钱的时候,他就会模仿非常有钱的人的行为。等到真正的民主时代来临,中产阶级普遍化之后,肖像画或照一张肖像,也许就会觉得没有什么必要。至于我为什么不会想去拍一张肖像,我想:把自己的照片挂在墙上,有一点像在开玩笑似的,也许我变成伟大人物的时候,照一张相挂起来,自己会觉得很高兴,但我并没那么伟大。我觉得随便的一张照片,能让自己或别人看到样子就行了,因为不需要透过别人的表达来认识自己——这是我个人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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