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中西文化直接碰撞的时代,他如何看待中西关系呢?他认为:“两种伟大传统的相遇,已经为中国艺术带来难以估量的后果。”他不说带来光明的前途,也不说带来灾难,他说“带来难以估量的后果”,这是一个中性的说法。认真反思的话,我们在中西关系上走过两个极端。如果说五四运动有偏颇的话,就是对传统文化要全盘打倒。陈独秀要打倒他继父收藏的四王的绘画。他认为中国画衰败了,怎么来救呢?唯以用西方的写实主义来救。和文学革命一样,他主张写自己的文章、画自己的画,主张创造性,反对摹古。这是正确的。但是把中国传统的文人画完全否定,认为写实主义唯一正确,这也是不对的。我们曾经有过全盘西化的时期,林风眠、徐悲鸿都有过西化的思维。另外一说就是主张艺术有国界,你把西方的文化带到中国来,无异于文化渗透、文化侵略,这又走了另一个极端。近年来,重视国学、恢复国学是完全正确的,但也不应把西学打倒。我想我们中国人过去走过这两个极端,就像烙烧饼,两面都烙糊了,不能吃了。我们不能再走极端,要把握好中外艺术、传统和现代艺术的辩证关系。在这个问题上,可以看到苏立文的睿智。他写到现代艺术时,注意到两大传统的再发现:“中国艺术家对于30年来无法接近的西方全部艺术传统的同时发现或再发现;中国艺术家对于本民族的上溯到远古时代的文化传统的发现。”
在写作方法上,他和我们有什么差异呢?就我自己来讲,感觉到有很多可以参考的地方。他写史书竟然写得这么放松,就像在场一样,讲故事一样。他讲庞薰琹文革时期受到冲击时,就像写文学作品一样写到抄家者成群结队上楼梯的声音。两个翻译者都是我的朋友,他们每个人送了我一本,我指出了些史实上的小错,第二版尽量改了,这是一方面的问题。我看到的另外一面就是苏立文注重“揭示真相”。我们写史主张史论结合,以论带史,以史证论,而苏立文这个老头说“我没有理论”,只重视真相,只作为援手,而不去干预艺术。实际上艺术不可能没有理论,但是艺术是更感性的,理论家和史学家要尊重艺术家的感性发挥,我认为苏立文也如画家那样,更多是偏于自己的爱好来写美术史。他特别欣赏林风眠是出于性情,他偏爱蒋兆和是他曾和苦难的中国民众共同生存与战斗。他认为看齐白石的山水画“呼吸得更舒畅”,他评价潘天寿“更加强烈、更加西方化的形式感”。评价他的朋友张大千,他也毫不客气地说,比起黄宾虹、潘天寿,“他慷慨、奢侈,好恶作剧,永远是明星,并且痴迷于当明星”。当我们对徐悲鸿有高度评价的时候,他不无严苛地说徐悲鸿“止于合格”。当有人谩骂徐悲鸿时,他肯定了徐悲鸿,他看到当中国艺术需要坚实的西方技巧的时候,徐悲鸿把这个东西带来了,“他贡献了值得赞扬的东西,或许这就足够了”。这一点是客观的,对历史也是公正的。
他充分展开了20世纪的中国艺术,包括对延安艺术、对工农兵艺术,他都有自己的观点。另外,他正视民国艺术、沦陷区艺术这些中国现代艺术史研究的空白。他写到1937年到1949年的战争时,他不回避中国的词汇,叫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他写了大后方、写了解放区、写了沦陷区、写了蒋兆和。在国内仍有人持“文革”观点否定蒋兆和的情况下,我注意到他从《流民图》作品本身来看蒋兆和的艺术。他这样评价,“通观全画,无疑是一幅感人至深的作品”。他在中国美术馆见到蒋先生的时候,他说我见到了一位令人崇敬的人。这是否可以说他在中国的那段岁月,和中国人同生死、共命运的经历也影响了他的艺术观念。
值得关注的是他对工农兵艺术的看法。当我们批评为极左思潮的时候,苏立文却说,这“可能极大地拓展了人类产生创造性艺术的基础”。这是否出于他对民间艺术的好感,还是一种后现代思维?
对于新时期,他认为当代艺术遇到了很多问题,而“对于这些问题的反应,以及对于挑战的回答,不会由评论家和美术史家找到答案,而是在艺术家自身的创造性的想象之中”。就是说这些问题要艺术家们自己去解决。
因为最近我也在整理自己的《20世纪中国画史》这本书,我便格外注意别人如何写这段历史,也不断地有记者访问我写这本书的感受,我便想起我崇拜的司马迁。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面讲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言讫文罢,掩卷而思,意犹未尽,有句曰:
异文遇合道殊异,
立论总在天人际。
苏公本是西来人,
烛见东方既白日。
句中含“苏”、“立”、“文”三字,权以此作作为对他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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