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书坊:沈胜衣《笔记》

    还有一个意思也极好,虽然谈的不是诗。英年早逝的吴方《文人的命运》(收入《世纪风铃》时题为《写作的命运》)令我当年一读即喜欢上作者,因为他对沈从文弃文转向的评说是:“敢舍。”“人生的轨道原没有什么一定。对文学,真诚地爱它,投身于它,又真心地离开它,可悲亦可喜。”并引了俞平伯的一段话,大意云遥指青山为归路,但走近了,空翠渐减,“只见平淡无奇的道路,树石,憧憬既已消释了,我们遂坦然长往……”这种顺应自然的态度,与梁实秋的“入世稍深”一说正暗相对应。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种初民的坚执淳朴,现今只能在少数人身上得以体现。对其他人来说,纵因顺应自然,洞见真相等而弃诗戒诗,但能真诚地爱过,能依依留恋临别秋波,分手之后能真心地关注和温情地回味,便也算是诗——或者还有其他——的安慰了。

  读书可以这样沉重

  《朗读者》,一部出色的影片。故事中有乱世的“不伦之恋”,有人性的悖论,有二战及其后关于纳粹问题、关于道德责任的历史反思等深刻的内容,而我,还特别留意其中一条同样沉重的线索:读写。
  那个妇人,用身体开启了少年的男性世界,同时让他用朗读文学作品来抚慰自己的心灵,打开另一个世界。因为她是个文盲。为了掩饰这一点,她不惜放弃从蓝领升迁到白领,离开原来的生活,进而不作解释就离开了那少年; 更不惜在战后法庭上认领了超过自己罪责的惩罚——对她来说,不懂读写,是超越—切之上的羞耻。
  自然地,他恨她,为了少年之爱莫名受挫,也为了对纳粹的普遍仇视,遂断绝了与阶下囚的联系。但那段青春初期的隐秘之爱,永远成为心中的温柔和痛楚,此后结婚复离婚,生活中始终有着往事的影响。多年之后,他终于回到故乡,在老屋中看到自己当初为她朗读过的书籍,感慨万千,情不能已,重新朗读起来,把录音磁带源源不断地寄给狱中的她。那是孤苦的她忽然而来的慰藉,已入晚年的这妇人,由此竟学会了认字、写信。那也是他的有情有义,为一份孽恋,也为文字与文学、为书籍与阅读,添上了一抹人性的温暖。
  但亦仅此而已,他仍坚持不探望,不接触,不回复她的来信,直到她临出狱前,应监狱方面的要求,才去见了她一面。
  一面之后,出狱之前,她自尽了。这里有爱的失落(见面中,她应该感受到他在情义之外的隔阂),有对自己罪疚的认识,有对适应社会的恐惧(尽管他已为她安排好了一切),但恐怕还有一种终于可以放下的解脱:她已抹掉了自身最大的羞耻——读写。她自尽的辅助工具,便是从监狱图书馆借阅的一大堆书。
  读书,可以与命运、与生死结合得这样沉重。
  至于他,在她出事之后的态度既有恨,有拒绝,也有永难舍弃的牵连。那段一个少年之夏就抵受一生的爱,让他终身沉浸,不时恍惚迷惘,难以从往事中挣脱,甚至与家人疏离。有一回,老年的他对女儿说:抱歉我没有与你好好沟通相处,向你敞开心扉,事实上,我没有向任何人敞开过心扉。女儿说: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与别人有距离是我的错呢。他用忧伤的眼光凝视着女儿,轻轻地说:你又能错到哪里去呢?——这情景、这句话,让我心里一痛。是啊,连身边的血脉之亲都排解不了,都无法分担,甚至,都不沾边的,那是怎样的一份隐痛心病。
  与既看过这电影又看过施林克小说原著的知己朋友谈起,感触相近。朋友告知,那段父女对话是原著没有的——有评论指出,电影淡化了小说的历史思考,作了一些删改。这也是改编的必然,但这个细节的添加,则见出导演史蒂芬·戴德利的功力了。
  这样的故事,该明白的人是会明白的。

  不提也罢的巴黎梦

  《革命之路》,导演门德斯延续了其成名作《美国丽人》那种平淡家常中触目惊心的中年危机,男女主角则是继《泰坦尼克号》十余年后再次合作,所以不少论者都意识到了:如果那个海难中的爱情故事发展下去,如果当初两人都能获救,上了岸大团圆结局,那么,等着他们的,就是《革命之路》上的情景——他们成了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住在名字反讽的“革命之路”舒适小区,过着光鲜而浑噩的生活。
  但女主角的青春激情未泯,她总想与别人不一样,渴望摆脱庸俗现实。她鼓动丈夫抛下一切,迁居巴黎,到那个代表理想、文艺、希望的城市,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按:美国文化人的巴黎情结,是颇有历史、颇成规模的独特文化传统。)
  但随后,工作上的转机,加上妻子的怀孕,让他打了退堂鼓。两人为此争吵、指责,夫妻关系破裂。她仍决心延续巴黎梦、实现自我之梦,于是不惜自行流产,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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