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特四十年来一直涉身俗世,与戴维多重逢的欢欣很快让位于对利益的索取,精明的盘算取代了从前的爱和友谊,他以报复的心态催促戴维多重返舞台,对戴维多津津乐道今后众人将如何追星捧月。虽然明知戴维多不可能接受他的计划,得而复失似在预料之中,但不知为何这次经历竟然使他振作起来,重整旗鼓,恢复了父亲去世后一蹶不振的家族事业。他炫耀自己的成就,似乎彻底摆脱了戴维多这个旧日理想和完美艺术的象征之后,他得以重新评价过去的人生观,终于心安理得、无所顾忌地融入了现代生活。在这个美丽新世界里,音乐明星故意穿着俗艳,舞台上唾沫横飞,靠出格的言谈举止来哗众取宠;乐手在全世界飞来飞去,一年演奏一百二十场音乐会,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在莫特牢骚满腹、絮絮叨叨的回忆后面是低调的父亲的形象,莫特得意地拿自己当下的成功同父亲全盛时代相比,但是父亲莫蒂默·西蒙兹当年凭良心和个人兴趣从事音乐事业,不在乎俗世的规章制度,虽然人情练达,善于经营,却有一颗善良的心,像戴维多一样,代表了一个使人留恋却永远逝去的时代。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莫特缅怀往昔,想起与戴维多共度的时光,他们在伦敦的大街小巷其乐融融,两人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戴维多曾经向他展现过一个激情洋溢的世界,以天籁之声使他升华,“给了他存在的理由”。戴维多不只是天才小提琴手,他还是个神童,下象棋轻而易举地战胜对手,在学校能神奇地捏造谎言并逃避惩罚,“在整个英国预科学校史上,连带文学史上”都没有哪个学生如此胆大妄为,敢与任课老师对抗并大获全胜。“无论什么危机,他都全然不可预测,故而不可战胜”。莫特只是戴维多的影子,他甚至根本不叫莫特,那是戴维多给他的亲密称呼,他其实只是平凡的“马丁”。
儿时的马丁近视,矮胖,衣冠不整,说话还有些结巴,没人愿意同他交朋友,他只能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但是,谁又能肯定戴维多不是马丁想象出来的人物,戴维多的故事不过是马丁童年自编自导故事的不断延续呢?九岁半的时候,他就有声有色地想象自己如何在集会上当众致辞;在剑桥,他同别人一起回校园,“戴维多从小巷子里像变魔术一般冒出来”,这简直就像是头脑过于复杂的天才数学家纳什在神思恍惚时看见的情景。
步入成年后,往日纯真美好的情感逐渐消失殆尽,马丁成为了一个通达世故的人,他在音乐经纪领域里虽然半心半意,与人交往却也得心应手。再次遇见戴维多,或许只是某种回光返照?或许一切往事如梦?但是柯尔律治曾经写到,“如果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在他手中……,那么,会怎样呢?”马丁手中也有一朵花,就是那把戴维多退还给他的瓜达尼尼小提琴。这把小提琴令他不知所措,于是他找来了音乐评论家诺曼·莱布雷希特,请他追根寻源,探明究竟,于是有了小说《名字之歌》。
正如马丁所述,“我的生活是一支没有和弦的悲伤奏鸣曲,无限紧张却无法得到满足”,莱布雷希特把他的故事写成了一部现代交响曲。《名字之歌》大致由四个部分组成,包括展开、回忆、揭秘和结局。往事叙述充满深情,但又少不了莱布雷希特擅长的冷嘲热讽,好似现代交响乐曲中刻意掺杂的不和谐音;一方面憧憬天才非凡的本领,怀抱真诚的理想,另一方面又有精明的为人处世之道,显示出现代人深刻的自省和自知之明。如同牧师杰弗里斯给戴维多和莫特的毕业赠言,前者“在十弦琴和渐弱的七弦琴上,在竖琴的冥思中给了我快乐”;而后者则是“粗俗之人和心怀偏见的蠢材所无法理解的”。
也可以说,《名字之歌》在某种程度上重新讲述了哥尔德蒙和纳尔齐斯的故事。但是在黑塞笔下,两位亲密的朋友一个选择了严守教规的信仰之路,另一个选择了丰富多彩的艺术家生涯;在莱布雷希特的故事里,多彩的艺术家生涯与纯真的精神追求全都集于戴维多一身,莫特只是戴维多的附庸;哥尔德蒙对自己与纳尔齐斯分手之后的多情生涯大肆渲染,而莫特对自己离开戴维多后的生活却几乎不屑提起。
现代小说就像现代音乐,你无法指望读它而得到淋漓尽致的情感宣泄和净化。你读到感人之处,刚准备热泪滚滚,却又听到了话外音,小说家总在你准备投入故事情节时把你拉回现实生活,虽然他在自己的小说里狠狠地过了一把瘾,想象了一位天才横扫一切的魅力,却不肯给读者同样陶醉其中的满足。《名字之歌》是现代音乐,不和谐音时常占据上风,更是现代生活,理想和浪漫渐渐隐于幕后,只存在于梦想和回忆中。甚至理想人物本身也并非那么完美无瑕,总不可避免地掺杂着人在俗世的追求以及人性的种种弱点。然而,这毕竟令人感到悲伤,难道我们这些现代人都只能在心里某个角落呵护浪漫理想,珍藏艺术的超凡脱俗,而行走在灿烂阳光里、活跃在舞台灯光下的都只能是精明算计者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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