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一定会影响心境,心境一定会反映在作品里,我不是刻意要写浪游小说,《海东青》原本想写一个南洋来的人对台北市的感受,写着写着变成浪游了。写完《海东青》上卷,我就决定不写了,可是后事要交代啊,所以写了海东青的女主角朱鴒的心境,这个八岁的小女生,单纯又天真,在台北红尘都会中流浪,但这不是当初的构思,写下去之後却又成了一个浪游的故事,因为当时作者就在浪游中嘛。
台北市有十二个行政区,我几乎每个地方都住过了,离婚以后,我居无定所,本来有一栋房子,给了太太,自己租房子住,在东吴教书的时候,住在西门町,那像东京的新宿,是少年活动的地方,一个老教授住在那里(笑)。我的个性,不能在一个地方住二十年,我朋友说,李永平是天生浪子,喜欢漂泊不定,一直在路上,有一个定点他反而会恐慌。对,所以才会有朱鴒漫游的小说。
《海东青》和《朱鴒漫游仙境》的小女生,足迹几乎遍及整个台北市。因为我熟悉,去过、住过这些地方,很自然就在笔下呈现出来了。《雨雪霏霏》也还是浪游故事,敍述者带着朱鴒从台北的一个区沿着河到另一个区,如果你打开地图来看,那一天晚上的旅程几乎是台北的三分之一,一路漫游,一路讲故事,一共讲了九个故事,就构成了一本书。那本书讲述了我在婆罗州的童年生活,我的成长经验,可是整个架构还是浪游。
我把《雨雪霏霏》视为婆罗州三部曲的第一部,写我从小到十二岁左右的生活。我这个年纪了,该用文学好好整理我在婆罗州的经验了。既然第一部有了,那第二部,我想要处理我的少年时代,所以《大河尽头》又是浪游的故事,我一生都是在浪游嘛。可是,《大河尽头》和其他作品的分别是,《海东青》、《朱鴒漫游仙境》、《雨雪霏霏》是真正浪游,浪游是没有目标的旅程,《大河尽头》却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指向,一开始读者就清清楚楚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就是大河尽头的那座山,马来话叫峇都帝坂。在我人生浪游最後的阶段,有个目标就在眼前,就好像我这一辈子的浪游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问:这个目的地,是指在您的创作生涯中,马来西亚还是扮演着一个决定性的因素?离开多年,会不会自觉有疏离感?
答:我这辈子没有接近过马来西亚,没写过马来半岛,只写婆罗州,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很难理解,在身分认同上,你们从小就认定是马来西亚人,我却在大英帝国殖民地长大,拿英国护照,後来成立马来西亚了,我需要一个身份,才拿马来西亚护照,可是心里没办法当自己是公民,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国家怎样冒出来的,到现在还在疑惑,所以离开后就没有再回去,尤其婆罗洲已经变成马来西亚联邦的一个州了。
从美国回台湾教书后,我开始申请台湾护照,困难重重,我太太是台湾人,照理我是配偶,应该很顺利,但我花了三年时间,一直到一九七六年,三十多岁了,在台湾前后待十几年了,才拿到台湾的护照,一拿到护照,立刻到台北市的马来西亚代表处,宣誓放弃马来西亚国籍,当场签字。
所以,什么疏离感的东西,我看不到,我不了解啊。如果有疏离感的话,应该是真实的生活经验,是特殊的一种政治现实造成的,所以我不想回去了。
其实,我小时候去过一次马来半岛,刚独立不久,吉隆玻的旧火车站还洋溢着英国风,讲究秩序,清洁,优雅,印象不错,还蛮喜欢的。但也只有这一次的旅行经验,叫我怎样处理呢?马来半岛又是马来西亚联邦最重要的部分,对我来说是不可能去书写的题材。但对于砂拉越和沙巴又不一样,我对婆罗洲的感情非常深厚啊,我是喝婆罗洲的水,吃婆罗洲的米长大的,不是吃马来半岛的米,喝马来半岛的水长大的,你不能要求我有什么深厚感情,大量描写马来西亚。对吗?那是很简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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