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终究要回家

致杨洋君:

    谢谢您对我这个“南洋浪子”特别有兴趣。来信提到弥漫我作品中的“乡愁”,认为那是我的创作原动力。这个观点挺有意思。现在我就以此为出发点,用公开信的方式,跟您,以及喜爱我的作品的大陆朋友们,谈谈我的创作历程、心境和最近的书写吧。

    事实上,我的作品──从《大河尽头》、《吉陵春秋》到最近刚推出大陆版的《雨雪霏霏》──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引进,在大陆发行简体字版后,内地和香港传媒采访我,总不免会提到家国之思和落叶归根的问题。

    掐指算算,从高中毕业那年,在沙捞越古晋,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南洋小镇,我以18岁的年纪发表处女作《婆罗洲之子》开始,在写作这条路上,我竟已走了47年。这个旅程可以用“漂泊”二字来形容。在人生中,我先从婆罗洲流浪到台湾地区,接着从台湾漂流到美国,最后又从美国回流到台湾。在创作上,我先写婆罗洲故事,接着写台湾经验,完成五部小说后(包括被看成一部天书的五十万字《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和抒发我对“唐山”的乡愁、被台湾批评界赞许为一个“文学奇迹”的《吉陵春秋》),身不由己地,我又回头来书写婆罗洲。在外漂泊四十多年,兜了偌大一个圈子,在心灵和写作上,我这个老游子终于回到原乡:我出生、成长的那个南海大岛。这时看婆罗洲的心情,真有点像“见山又是山”哩。

    是的,中国人说落叶归根。就像香港《文汇报》记者尉玮先生为他那篇李永平专访(二O一一年五月九日)所下的斗大标题:人终究要回家。您看吧,我这个大半生居住在台湾、早已把她当成第二个母亲的南洋浪子,年过五十后,就开始思念起自己的“生母”了。我是写小说的人,自然就想以讲故事的方式,审视我的出身,回顾我的成长,探索塑造我那独特世界观的各种因素,用世界上最美丽的、图腾似的文字──中国独有的方块字──呈现我对婆罗洲的那份魂牵梦萦的记忆和情愫。《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这本书,就是在这样的机缘下诞生的。

    我心里这道深锁多年的记忆之闸,一旦被拔掉了闩,童年顿时溃堤而出,往事纷至沓来,争相涌出我内心深处的旮旯角落,聚集在我的笔端,要求我这个小说家将它们记录下来,重现天日之下。但是,《雨雪霏霏》有一个预设的叙事架构──叙事者“南洋浪子”在一个秋天夜晚,带领小女生“朱鸰”,沿着城中一条河溯流而上,边观赏璀璨的台北夜景,边向她讲述发生在婆罗洲的故事。在如此有限的篇幅之内,这本书最多只能收纳九则童年往事。其他的只好割爱。可心里却又万分舍不得,因此,《雨雪霏霏》之后,我又搭建一座更辽阔的舞台,设计一个更宏观的视点,写了《大河尽头》上下两卷《溯流》和《山》。故事讲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东南亚政治发生大变革,纷纷扰扰之际,一个华裔少年“永”伴随一个荷兰女郎“克丝婷”,所从事的一趟婆罗洲河流之旅。这部小说,呈现一个男孩眼中的热带丛林世界,记录航程中发生的一桩奇特、美丽、让这位年轻主人公终生刻骨铭心、追念不已的异国情缘。旅程终了,两人返回文明世界,各奔东西,从此不再相见。

    可大河的故事还没完哩。

    尽头,原也是源头。

    《大河尽头》写完没多久,我心脏病突发,紧急开刀做冠状动脉绕道手术,侥幸捡回一条命。如今人在休养,不能远游,我这个天生的“浪子”,只好蛰居台湾西北角滨海的淡水镇。平日闲来无事,枯坐书房中,望着窗外那秀丽的、形状好似一位女菩萨侧卧水湄的观音山,怔怔发呆,满脑都是古晋城的旧事。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我摊开一叠原稿纸,拿起一枝原子笔,将我的小缪斯──从《海东青》时期开始,就出现在我的小说世界中,跟我的作品一块成长的台北小姑娘,那冰雪聪明、古灵精怪的朱鸰──召唤出来,不由分说,便将这个生平从不曾离开台湾的女孩(她现在十二岁了),丢进蛮荒丛林里。这回,我让小缪斯挑起大梁,担任女主角兼叙事者,独自个,在婆罗洲内陆的世界第三大雨林中,从事一趟充满奇幻色彩、具有“宫崎骏”式动画趣味和意境的冒险旅程。朱鸰逃出了丛林,活着回到台湾后,面对一群盛妆的台北时髦仕女,所讲述的九死一生经历,便构成这一部三十万字长篇小说。书名就叫《朱鸰书》。

    在此,向您和关心我的创作的大陆读者们报告:目前这本书进展顺利,已经完成四分之三,估计明年初即可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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