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性的话语,在第9章被置于尴尬的境地。这一章讲的是作者漂过长江急流的经历:在置身于那些闻名的险滩之前,半拉子舵手颇引以为荣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他以前读过的几本探险记,比如伍尔斯船长的《在长江急流中》,或者来自同那些熟悉这条大河的水手们——比如普耶海军中尉——的交谈,这一点我们通过《砖与瓦》中对这件事的几种追述可以知晓。可接下来,“学来的教诲”显出是骗人的,因为遵从它去漂流等于自取灭亡。而作者本人在这一章里,先采用了一种教训式的口气,后来却放弃任何教导的意图,坦然承认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没有遵照学来的教诲,一径斗到底,反而突然地、如此适当地倒扳了艄杠”(卷Ⅱ,第282页)。他的经验,对那些在他之后置身同一个险滩的人,什么教导也不能提供,除了任何教导都是虚妄的这一条。 …… 1914年7月28日,还在旅途之中的谢阁兰曾给儒勒·德·戈梯埃写过一封信,在信中他把自己说成是后者忠实的“门徒”,同时也是“有点迷了路的羔羊”;他还声称他“带回了一个真实的许多粗坯”,而且指出它们极具吸引力;不过他又向儒勒·德·戈梯埃担保说它们“每一个都是捧给思想、想象和想象物的献礼”。作者如此反复强调他对导师思想的忠实,也许恰恰是因为他眼下经历着的事情正使他从这种思想偏离开去。“真实的拥抱”——他在出发前就猜出它大概是决定性的——当然在这一偏离中起了作用;但毫无疑问,谢阁兰对中国思想、特别是对道家典籍的接触,对这个改变同样也是至关重要的。 道家思想认为世界是阴阳两仪互动的产物,阴和阳并不是敌对的两股力量,而是相辅相成、互相化生。阴阳的交替调节着蕴蓄着生命力的气,使它周流于宇宙和作为宇宙微块的人。无论是绘画、诗歌、书法还是音乐,艺术创作的目的就是使人积极地参与——以肉体也以精神——本源的气和普遍的易,通过这个途径达致人与宇宙的和谐。而艺术作品引向的那个想象空间,在这里就并非隔离于现实,而是构成现实的基础本身。 这种非二元的、内在论的道家哲学,对正在写作《出征》的谢阁兰的吸引是显而易见的:当他寻找一个“题铭”来象征他的“双重旅行”时,作者想到了“道的互相牵绕的两个逗号,一白一黑,彼此均等、对称,谁也从不会压倒谁”(第10章)。把真实同阴——“是黑是雌”——相联,当时在他看来是自然而然的;可是到了《出征》的末尾,黑与白却整个颠倒过来,因为作者现在给真实找到的表象,是一只“长身的虎,脊背柔韧、弯成弓形,肌肉强健、紧绷着,阳物勃勃于旺盛的性力中:真实,总是充满自信”(第28章)。谢阁兰在手稿上加了一个注,指出此处同第10章的矛盾:“可我说过真实是女人”。不过,这个矛盾只有放到笛卡儿逻辑的视角里才成其为矛盾:对于诗人/旅行者来说,种种背反已不能像先前那样看待,因为他曾获得了一些幸运的时刻,得以观察到想象并非与身体分离,而人与世界,智识与感觉,内部与外部,写作的经验与真实的经验,这一切也都结合在同一个“连续体”中,都被同一种能量所鼓动着,都卷入同一个普遍的易的进程里。 然而,这种直觉认识很难形之于语言,因为恰恰是语言标志着人与世界的分离。谢阁兰只能暗示它,通过风格的锻造,而他的风格的特征,是具体而富于肉感的词汇,灵活多变的节奏,经常不合逻辑的标点,背离常规语法的扭置,还有对主客体之间、句子各成分之间区别的抹除等等。所有这些特点,都可以视为一种对汉语诸品质的移植,因为在汉语里词更紧密地连接于物,而句子也充满着那种产生诗的生命力。在这方面,写行走、写黄土景观、写大河、山与山口的那几篇是最好的例子,而它们都正是被作者在旅行的过程本身当中捕捉到的。读这些章节时,我们无法分辨是词语在创造真实,还是真实托化于词语;旅行在此确实只是写作的一个隐喻,不过它们二者其实都已融合于一次共同的涌现之中: 我上路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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