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一次穿越文学的旅行(节选)

    对叙事的弃绝和对摹仿的抗讼

    在《诗句的危机》一文中,马拉美曾以时代代言人的姿态,发出一段著名的议论,要“区分——仿佛为了给它们分配不同的权限——言语所具有的双重状态:这儿是粗的或直的,那儿是本质的”。第一态的语言只是像货币那样用来交易,它的功用是“叙述、教导、甚或描写”,而“语言的这种基础用途是服务于通行于世的‘报道’的,这报道囊括了所有当代的写作种类,除了文学”。对马拉美而言,文学等同于诗,因而它排除了叙事、教训和描摹。正是这种排除,开启了茹利娅·克里斯特娃所说的“诗歌语言革命”——“现代性”的一大特征,多米尼克·孔伯曾精辟地阐明这个过程。作为这一诗歌观念的继承者,谢阁兰也把诗视为一种脱离于任何交易圈子的“本质性语言”。当《碑》1912年首次出版时,谢阁兰就不愿去“犯卖”这本书;而他的大多数作品在他生前从未发表,虽然它们都已近乎完成。《出征》就在这些作品之列。它反映着马拉美式的区分,不过又将其系统化,着实清算了一番使用“粗的、直的语言”写成的指实性文学。
    《出征》的头几页与其说是对立着真实与想象,不如说是在区分两种不同的文学形式,两种位置真实、看待语言的不同方法。的确,谢阁兰认为,“两个世界”——词与物、思想与身体的运动、梦与亲身经历——之间“昭然若揭的对抗”,决定了面对所有“对象”所能采取的两种态度:“——或为一个遨游于词语世界的作家领而有之——或为一个有些不情愿地操起笔来的旅行者描述和评价”(第1章)。换言之,诗人将语言当作他唯一的材料,而旅行者只把它用为表现真实的一个工具。
    谢阁兰想成为第一种态度的代表:他“住在一间瓷室当中,一个想象优游其问的坚硬而闪烁的宫殿”,那是“一个抗拒外界的密室,一处严加防卫的庇所”(《出征》第3章),使我们想起马拉美那间“古旧的房间”,或者德·艾森特的书房。然而,作为一名探险者和考古家,作为被法国政府信用——他因此必须对官方有所交待——的地理考古考察队的领队,谢阁兰无论心下作何想,到底也代表了第二种态度:他沿途在《路条》中写下的那些纯然是信息性的、指实性的笔记,连同他从中提取并部分发表了的几篇科学论文和纪实报道,都是明证。因此,在远征的前夕,作者曾被“种种惶惑”和“拙劣的怀疑”扰动了一番:“真实本身,是否也拥有它形诸言语的价值、它的味道?”(第3章)这个问题,同样也是在问:对“通行于世的报道”的弃绝——这是谢阁兰美学的贯穿性内容——是否真的有根有据?不过,实际上从一开始,“真国之旅”就被作者构想成一个巩固自己立场的机会:
    为了与这一切做个了结,为了牢牢逮住真实这胖老儿,我出离了我生满不动色与唯一音的国度。日后,重新回到这间闪闪发光的故居时,我也许会想到[……](第3章) 
而接下去的篇章,虽然表面上言之凿凿地尝试着表现真实,其实只是在展示此类表现性的文章是何其无用与虚假。
    这一展示的嚆矢,是一场对词与物之间关系的思考,因为“摹仿”(mimesis)的理论,其基础正是语言透明这一先验观念。《出征》初始的一个疑问就是:“在被质于事实时,概念与实物究竟怎样符合?”(第3章)而“鉴定”真正开始的第5章和第7章,对这个疑问,得出了二者不相符合的回答:当旅行者发现某个公里数所标志的距离,随着平原和山地、随着升和降而有莫大的变化时,“公里”这个概念的任意性就暴露无遗了。同样,“上升”这个字眼在作者看来,也同它对应的行为没有什么关系:他本来把上升想得易如反掌,只是“架一座冰闪闪的清气之桥,一边飞翔一边强劲呼吸,强劲到每一口气都举起、都托上去”(第7章);可真到了山中,却发现它是一种严峻的历练,每一步都耗尽他的心神,使他再也无暇惦记什么飞翔了。一边是词语,这些“在一张纸虚构的平面上约定俗成铺开来的形符”,一边是由“体积、土石和山水”组成的地理现实,在“鉴定”之下二者呈现的差异,凸显出“适合人的共同尺度的阙如”(第4章)。
    词与物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这不仅是因为前者是一些任意性的、无因由的符号,而且因为它们被塞进了“许多笨重意义”,比如说“上升”这个词,基督教在把它大写的同时,让它担负起一系列神妙然而骗人的意象。第16章在结构上,把词与物针锋相对,一方是“殉道者”这个词连带出的各种表象,“单单殉道者这个词,就是一首交响乐,其间轰鸣着竖琴与翅膀、光线、火焰,连同几乎是情歌的啜泣”;另一方是与这个词对应的实物,被作者原原本本地看到:“腐尸”。要是想想“殉道者”这个词本源的含义(它出自希腊词martur,指的是“证人”),我们就会领会弥漫在这一章里的讽刺意味了:本来应该为神的存在做见证的这个人,现在只是在证明“死亡与肉体,以尸首战胜了精神”,而这证明又做得何等有力啊。
    词既然是任意的、与物无关,既然它们的意义没有被任何透明性所保证,那么,声称用词来表现真实,这就是一个骗局、一个幻象。“叙述、教导、甚或描写”,这三种话语形式在《出征》里被指斥为欺诈,而诗人拒不受它们的诓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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