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饮而不品,享而不尝。我无法在看时不太过注目,在听时不倾耳,在闻时不后退一步闻个仔细。 对踯躅于真实之国的旅者来说,这以退却开始的接触,这先天地参入了反观的观,是“唯一可行的鉴定法”,只有它可以避免武断,避免把辛苦赢得的“多”归结为一个是或非。也只有它,才配得上这次“鉴定”的课题,这个课题——被抛到真实之前的想象——对谢阁兰来说是太重要了: 想象会衰退还是加强,当它对质于真实之际? 这个疑问,在一个毕生都在想象、毕生都在寻求以想象抓住世界的作家那里,实在可以说是性命攸关的。《出征》的头几行,就把这疑问提了出来,而之后的各章,又一遍遍以不同的形式表述之,比如: 在被质于事实时,概念与实物究竟怎样符合?何处能寻得连接两者的链条,何处是真实的确定——或彷徨——之地? 对想象与真实、词与物之间关系的这一鉴定,或者说做出这一鉴定的种种尝试,构成了“我”远行的缘由和目的,赋予每一程每一里以意义,而“我”在不可避免的归来时所感到的“幸福或不幸福”,也全以这一鉴定的结论而定。 久居于“瓷室”之中、惯于驱谴词语的谢阁兰,面对这个问题,是倾向于维护想象的,倾向于断言想象在对质于外部的真实时,会变得更强,会统摄真实甚至生成真实。真实对于想象的依赖,作为谢阁兰的一个基本美学观点,贯穿在他所有作品中,而《出征》第23章,正是这个观点非常凝练的体现。更何况,在《出征》起初的写作计划里,想象和真实之间历时数月的争执,最终以想象“逐渐占据上风”为终结,虽然在真国之旅的途中,想象曾一次次受到真实的冲击,并几乎被它“窒息”。可是我们看到,《出征》并没有真的遵循这个计划,从真实之国归来的作者,也没有落回他原有的倾向。相反,他取消了为想象和真实之争做“判定”的意图,坦率地承认这二者并不像他原本以为的那样,是劈析万有的两个终极范畴,而它们之间的冲突,其意义也许只在于把我们引向另一个高度上的中和: 就在二者之间,比它们还要广、还要宽,大概尚有一物存在。此物,未被经验触及;此物,不可言,逸出于一切控制,能综合矛盾的两极,而我这里写到的一切,都只是这两极斗争的片断而已。 想象和真实的对峙,就将持续到永远,因为两者争执的对象——“唯一的存在”——“总骄傲地未知着”。从二到一,从知的欲望到承认未知,看来,从迢迢跋涉里归来的作者,是无法像他预期的那样,带着丰富,返回他原来那一座“想象宫殿”,住进同一间“闪闪发光的故居”了。一旦起程,他就将永远行走,而脚下这无尽头的路,也许正是他“出征”最宝贵的收获。
和大多数谢阁兰的作品一样,《出征》也是在作者逝世之后发表的。1929年,巴黎普隆出版社首次出版了《出征》,文字舛误很多,并且屡有删节,极不完善。直到1955年,《出征》第一个可信的本子,才由最佳图书俱乐部出版,把原文的全貌呈现给读者。此后坊间可见的各个版本,都以它为参照。从1970年代以来,《出征》被翻译成英、德、西、意、日等多国文字,层出不穷的研究文章也以它为对象,渐渐使它成为谢阁兰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 单以文字质量而论,《出征》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这不仅是因为第11章、第19章等章节存在着明显的缺失和断裂,使文章的表意变得晦暗不明;更在于作者在谴词造句上,间有冗长板涩之处,而这种欠推敲的词句,就是在首节、尾节或者第9节这样关键性的段落,都可以找出。研究者们论及《出征》时,常引用亨利·布叶(Hevry Bouillier)的观点,说它是一本“光辉的书”,用“严密而富于张力的散文”写成,其实这是溢美之词。《出征》里的若干不连贯、不协调和不平衡,是不能用“跳跃式的思维”或者“诗性语句”之类笼统的说法文过的。然而,即便有这样的纰漏存在,《出征》仍不失为一本十分好看的书,它的总的气势是这样的丰沛,大的框架是这样的坚实,能够把不完美的行文撑起来,使人乐于越过字句上的瑕疵,随着作者的思路一径读下去。读《出征》,就像手抚一块带着瘢点的玉,瘢点越是明显,越让人对这块玉本来能够成就的光华神往、叹息。谢阁兰是一个非常注重风格雕琢的作家。如果他不是英年早逝,《出征》一定会得到进一步修改,成为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 此次翻译所依据的版本,是巴黎罗伯尔·拉封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谢阁兰全集》。翻译的原则:力求忠实;即便是标点,也尽量遵循。但因为这是《出征》的第一个中译本,有向读者引介一部陌生作品的责任,所以在直译过于涩重时,也曾稍为宛转以求通达。不过这种调节为数很少,都严格限于句子内部,而且几经斟酌,以不伤害原文的文脉和语势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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