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般的游记不同,《出征》对旅行的书写,不是纪闻式的,而是反思式的,它的目的不在于描述中国的现实,或者从某个既定的观点出发品评之,而在于省察这个现实如何在作者的内心深处留下轨迹,这个轨迹又是如何同作者早已踏上的那一条精神历程相交会。在谢阁兰的眼中,中国是一个契机,激发他带着新的眼光、从新的角度,去思考很久以来就困扰着他的各种基本问题:文学的真实和虚假,词语的伟大和脆弱,形式的短暂和永恒,认识力的万能和无能,记忆的消泯和复生,还有价值的相对和绝对,还有这凝结与流动之间的“我”……一个思想者所面临的这些核心问题,都在《出征》里,以穿越中国的一次旅行为导火索进发出来,得到热烈而深入的探讨。从“作为我的契机的中国”这一点来看,《出征》同谢阁兰其他的作品——尤其是《碑》和《勒内·莱斯》——一脉相承,甚至可以视作它们的一个综合,而且是一个凸显的综合,因为,隐约在这些作品中的各种念头,在这里会合成一条绵延不绝的思路,因为,在谢阁兰的所有作品里,《出征》里的“我”最是谢阁兰本人。谢阁兰的中国,其实不仅是他想象的对象,更是想象的原动力;不仅是写作的素材,更是作为一个支点——几乎是唯一的——支撑着写作行为本身。而中国之所以能提供这样一个契机,是因为谢阁兰有一个执着的信念:最坚密最幽深的“我”,必须被投掷到最错杂最纷纭的“物”——也就是他常说的“世界之多”(le divers du monde),也就是《出征》里讲的“真实”——中间,才能获得一个衡量自身的尺度,一条认识自己的途径;而中国,以它久远的历史、广阔的疆域,以它内部的千差万别,以它与西方相比处处可见的“异”,最能代表“世界之多”,最配得上“真实之国”这个名字。这个想法,早在1908年谢阁兰初学汉语时就已形成,并在他致儒勒·德·戈梯埃、致德彪西的信里,以及《异域情调论》中得到现已几乎成为经典的表述。《出征》的头两章,也讲得相当清楚。 既然中国被当作这样一种契机,既然与“多”的际会总在于生发“我”,《出征》这样一部作者本人的切身之作,就在叙述这场穿越真实之国的旅行时,采取了一种非常独特的写作手法。每一个经历的记述,每一条河每一个山口每一座大城或驿站,都既是外也是内、既是行也是思,而物我之间这种一刻不停的盘旋,构成了作品的基本张力;纯粹意义上的“风景”,在《出征》里是寻不到的。在表面上,整本书虽然以旅途的阶段为进程:从旅行的起因、准备,它写到启程、最初的几段路,再写到山关滩险、一个个关键时刻,连带着草鞋木杖一应细节、浆手驮夫一干人物,最后写到回归;可是,我们仔细看时就会发现,旅行中每一个外在的因素都写得很朦胧,指实的能力非常单薄。通篇没给出任何一个时间,告诉读者这次旅行在何年何月进行,更未指明这一次攀登、那一次相遇究竟发生在哪一天;也没给出任何一个地点——除了北京、西藏、婆罗尼斯这样象征化了的称谓——能容我们为这次“出征”勾勒出一条路线,哪怕是在最含糊的地图上。而书中提到的人名,是波德莱尔、兰波、马拉美、克罗岱尔等前代作家,或者冯焕、冯绲这样传说化了的历史人物,至于旅途中活生生的人,全都没有名字,传教士就只是“传教士”,姑娘就只是“姑娘”,他们与其说是一个个人,不如说是一类类人。在时空、人物上的这种晕化甚至幻化,由于一些文学神话原型的引入,得到进一步加强,比如第20章中迷路的我在黑盐洞的桃源之游,第25章中我与非我在世界尽头的邂逅,都是这方面最明显的例子。通过这种“非指实性”的游记写作,谢阁兰时刻都在提醒自己连同读者:“不要蒙蔽于旅行”,不要被一日日的“柳暗花明”所眩惑,更不要睁着一双貌似“率真”的眼,在未知之地上追寻那些所谓客观的印象。执着于一个剔除了思考与想象的“外”,甚至狂妄地用仪器、图表去“辖制”它,这只会使我与物之间的伟大际会,塌缩成一串重复着的名词和数字,而这些名词和数字构筑成的“真实”,在旅行开始之前就早存在着了,被众人的嘴保卫得牢不可破。这样的真实,其实是一种虚构,是别人的想象的一个“陈迹”,“可疑而又虚妄”;它虽然是生活既定的基础,但不能成为认识的真正对象,更不值得用行走的脚去探索、用跋涉的笔去描述。在某种意义上说,《出征》这本“非指实性”的旅行记,正是作者从深层贴近真实的一种尝试,因为真的真实不是一个惰性的“名”的世界,它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命名”过程,其中有物,有我,有一种超越物我的磅礴的整合力,使它永远丰富而危险,永远值得人去“征服”。 在同这永恒地异于我的真实的交接中,每个人都有一个基本的动作——或描画,或拍摄,或引用,或感动涕零,或顾左右而言他——,这动作周旋于未知和已知之间,实现着“知”,也构成了这个人在“知”上的人格。而谢阁兰的这个动作,是“鉴定”,冷静地,“矜持”地,以他全部的感觉和思考。在《出征》里,“鉴定”(expertise)是一个关键词,几次出现;在最后一章里,作者又回到它上头,并对它的方法做了一个形象性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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