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人的眼中,钱锺书先生是一个典型的只会“炫耀生僻词汇的人”、“书看得太多的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但张先生并不这么看。在《钱锺书读“娄卜”(二)———奥略·葛琉斯〈阿提卡之夜〉》一文中,他说:
“西人近年研究认为,葛琉斯与阿普勒乌斯虽未必相识,却都是嬉笑嘲谑背后隐藏着苏格拉底的忧世传统(钱先生慧眼独具,在《(容安馆)札记》中拈出普鲁塔克所阐发的polypragm osyne一词,字面意思是‘多管闲事’,实即杨绛所谓的‘痴气旺盛’、‘好学深思’、‘忧世伤生’)。王焕生先生在《古罗马文学史》中说:葛琉斯‘在著作中从不触及当代的政治事件,不涉及罗马生活中的社会政治问题,也从没有表露自己的政治爱好和倾向……书中的思想倾向是统一的,一贯的,这就是推崇古代’。然而读2009年B rill出版社的新书,WytseK eulen所著《讽刺文学家葛琉斯:〈阿提卡之夜〉中的罗马文化权威》(G ellius the Satirist:R om anCulturalA uthority inA ttic N ights),里面就谈到了作为教育家的葛琉斯(第一章),葛琉斯苏格拉底式的讽刺风格(第三章),其著作谈论语文学时话语中的讽刺笔法(第五章),等等,可以说,葛琉斯的著作属于典型的政治讽刺文学(见第十一章最后一节),实具有《谈艺录》序中所说的‘忧患之书’的意思。”(第90页-第91页)
关于钱先生的忧患,《蜗耕集》里还有其他一些举证。在这里,张先生显然有自况的意味。张先生忧患什么呢?忧患的是,那些与(琉善语境中的)“炫耀生僻词汇的人”交相辉映的“誓死捍卫古文辞的‘阿提卡风’修辞学家、口若悬河的伪哲学家。混合着来自东方行省吹来的奢侈纵欲风气,到处是一片虚假的繁荣盛世景象”(第91页)。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各种各样“炫耀欲望的人”、口若悬河的人,怎能不自警?由此,我们明白张先生引述的钱锺书先生翻译的海涅《精印本堂吉诃德引言》中的那句话为什么值得称赏了:“我们瞧不起那些下流俗物,那种人花花绿绿,穿着绫罗,谈吐高雅,而且顶着公爵头衔,却把一个才德远过他们的人取笑。”可惜,那些人是听不见这叱骂的;听见的,是说话者本人。
《蜗耕集》还展示了作者对俗文学、俗语文化的关注。他关注文学中的詈词、秽语、警语、戏谈、嘲谑等,称其有活泼鲜辣的嬉笑怒骂之力。这种文艺观与钱锺书先生是一脉相承的。《读〈拉奥孔〉》中有一句有名的话:“诗、词、随笔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神智……”我们看到,张先生写的是“雅文”,字里行间却有一股“活泼鲜辣的嬉笑怒骂之力”,读来颇令人振奋,益人神智,亦有我在开头一早说过的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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