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符号、情感逻辑、情感形式——这都是苏珊·朗格的概念。
这里最关键的一点是:给情感赋予形式,这才是人的情感。不然就是动物情绪。上次提到中国古代讲(音)乐以“饰哀”,就正是给悲哀这种自然产生的情感以普遍性的形式,“长歌可以当哭”。已经多次强调过了:它已不是个体情绪的宣泄,而是有群体共同感的心理秩序,其中就有非概念非语言的理性化。古人特重丧礼,不但在这行为、秩序、动作的“礼”中建立外在的等差秩序、社会制度,而且也在悲哀、伤痛、怀感的“乐”中建立人的内心情感、精神形式。“礼”本来就是从“乐”(巫舞活动)中发展和建立起来的。这就是我称之为原典儒学的“礼乐论”。
至于人的情感从哪里来,我前面说了,从动物本能而来,经由生产生活实践然后在巫术礼仪中巩固、强化、独立发展。这就使不同于动物的人的情感形式确立并不断丰富起来。以后的文艺仍然是沿着这条“赋情感以形式”的线路,而发展得非常丰富、多样而复杂,这就反过来影响了人的整个生活。我当年非常奇怪达芬奇谈绘画,涉及眼睛时,列举了光、暗、体、色、形、位、远近、动静,却不提线条。后来一想,原来线条并非感觉,自然界也并无线条,而线正是情感的逻辑,线这种情感的逻辑是人造出来的“抽象”的感性。对笔墨形式的欣赏,创造大于内容、对象(不管是山水或人物)。我以为王国维的“古雅”说讲的也正是这种人造出来的抽象的感性。线独立发展为中国特有的书法艺术,以突出表达情感和心境。这种形式感便不是人体感官所感知的形式,而是科学家和艺术家们在渗透理知的想象中所感受和把握的形式感。这我在谈认识论时强调过。
当然,要说明一点,“情本体”并不只是形式感,各种人际感情就并非形式感,却又有形式感参与其中。形式感本身有多种层次和蕴涵。如“与宇宙协同共在”是由深层形式感所引发的对“先天而天弗违”的绝对存在的敬畏(情感)。人间关系中也有各种流动的平衡、对称(如“礼尚往来”)、节奏等等。另方面,高科技带来的劳动操作系统机器的逻辑自行发展,使人反要服从于它,从而更刺激和要求人的新的能力和新的形式感来进行新的创造。可见,情感非常丰富多样而复杂。就艺术说,随便拿一幅画,对色彩、对内容(故事、人物、风景、山水)和对结构、线条、笔墨……便有不同层次不同关系及其综合的感受(feeling)即情感。印度典籍将美感分为48种。但不管感情有多少种类和多少不同的层面、层次,它的总特征是来自生物又超出生物,而不是非生物的理性或神性。孔子讲三年之丧,归结为“汝安乎”,这“安”,不是神授天意,也不是动物本能,而是说父母抱养了你至少三年,是把动物性亲子关系的本能提到理性上来,因为这情感中有认知,有理性,这才是“本体”(根本)。看来简单,其实深刻,看来“卑之无甚高论”,《论语》全书均如此,所以黑格尔从那思辨的智慧出发,当然瞧不起孔夫子,其实他不知道孔夫子这些看来非常平凡简单的话,却正是中国生存智慧的核心部分。这也就是我说的中国传统的心理主义、审美主义,它包含了想象、理解等因素的融入。这也就是人所培育出来的情感心理,亦即“情本体”是也。
我在《批判哲学的批判》一书里强调以“客观社会性”来替代康德的普遍必然性,但又不是后现代的所谓“社会构建论”(social construction theory)——即认为情感也纯是一定的社会构建物,以各民族各文化有其各不相同的姿态、动作、语言来表达同一感情或以对不同情感各有不同侧重来抹杀它的生物学自然性的基础,成为相对主义。这当然是我所不赞同的。
席勒说,使感性的人变为理性,唯一通道是美育(审美)。多有意思。审美的情理结构是人之所以为人即人性的核心部分。情感和形式感是脱离不开物质性的,但它又绝不等于物质性。这就是人。这里的“理性”不是认知、语言或概念的同一性和普遍必然性,而是情感、非语言的共通感(common sense)。所以这才是个体独特性的充分展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