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一直订《科学美国人》
刘:你在美国还那么关注自然科学的发展吗?
李:我家里长年订一份《科学美国人》。还有一份《Mind》,不是那著名的哲学杂志,而是一本脑科学杂志,我一直看。《科学美国人》内容广泛,当然不是什么文章都看,像物理学、宇宙学等等,我看不懂,也没兴趣。但讲生理,讲医学,讲考古,我都看。
这两本都是高级通俗读物,写的人却都是科学界人物,有的还是一流科学家。
刘:那是,国外搞普及的都是层次很高的专家,不像我们这里有的半通不通的就来糊弄人。其实专业论文里半通不通不可怕,因为专家你骗不了,可普及文章危害就大了。
李:是啊,我所读到的美国普及文章有质量,信得过。比如我最近就看到一篇。你一定看过柏格森《论笑》吧,二十年代张闻天翻译的。这篇文章说经科学家研究,你看到一个人摔倒会笑,那是因为你心里有一种优越感、优胜感,这是生物竞争中所培育出的生物本能。柏格森好像也介绍过这种看法,但现在是经过现代科学严格观察实验的研究成果,便大不一样,有根据了。
刘:我记得柏格森的观点是:笑是一种批评,人们用笑迫使你改变。
李:这是另一说法。但现在科学家找出了生物学依据的是上面那种说法。这里也正好说明一点,便是并非所有在种族生存竞争中所遗传下来的动物性本能都是好的,好些如上述幸灾乐祸以及好斗、嗜血、贪婪等等,恰恰是要以“礼义”来加以节制和控管的。而研究人性也正包括研究这些动物性本能的各种类型、情况,包括需要保存、培育、发扬和需要尽量剔除、节制和控管这两方面在内。当然还要仔细探究先天(动物本能)后天(社会因素)是如何错综交织的各种性状、特征等等。
前不久还看到一篇,说人为什么对自己的前景总作出乐观估计,比如好多美国人都相信自己能活到一百岁,真正能活到的不到百分之几。近来经科学研究发现,这也是种族生存需要的动物本能。这种动物本能和基因却是可以保存和发扬的。我是A型血,悲观估计更多一些。但这一发现,倒可以印证我的“乐感文化”——中国传统的否极泰来、时来运转的乐观精神,原来有生物学的强大基础。人这一族类为它的生存发展,有这样一种内在的心理需要,我写“乐感文化”时并不知道这一点。当然,现在这些科学研究也还是一种阶段性的成果,并不一定是最终定论。
不同于汉代“天人论”和宋明理学及现代宋明理学(现代新儒学)的“心性论”,我的“儒学四期”说继承原典儒学“礼乐论”的“情欲论”主题,就是追求更进一步了解人的生理包括情绪等等自身,反对心、性、“自我”,即各种概念语言和理性范畴以“神”或“天理”为命令的绝对宰制,反对以语言为代表的人类文化来吞并世界,使语言成了实在。所以主张“回归自然”即“人的自然化”。但这里要重复一点,回归自然并不是也不能等同于回归动物,而是要让语言、理性从属于人的自然,而人却要与宇宙自然“协同共在”,不管是内在人性还是外在人文。从外在讲,要发展生产保护环境;从内在讲,要反对禁欲也反对纵欲。从而“情”与“欲”的关系,即“自然的人化”与“人的自然化”成为时代的主题曲。前面已讲到,从这个意义上,“情欲论”与上古“礼乐论”又恰好相反:后者是将个体控制在群体关系之中,拘谨畏敬;前者却是以个体为主的“理欲为情”的现代调节。
人所培育的情感心理即“情本体”
刘:我们这次对谈,对“情感形式”讨论得比较透彻。
李:这一点还可以再概括一下,就是“赋情感以形式,使心理成本体”。最初的情感形式,就是形式感,像对称、均衡、节奏、韵律……这是人在使用和制造工具的生产活动中通过“度”而掌握和获得的“外形式”,后又通过巫术礼仪加以巩固、强化,使之得到独立发展。形式感使人的生命有序化,巫舞使人的生存本体化,使人的世界获得意义、秩序与和谐。你看黑人到现在为止也还是特别有节奏感,走路的时候也像跳舞,我以为这是原始部族长期巫术礼仪活动造成的遗留,还没有被后来的文明破坏而消失。巫术礼仪以群体活动的形式感保存和培养情感。为什么音乐不同于一般的声音?也就是不断以情感加上想象、感觉、理解意义给这种“外形式”以“内容”,成为“内形式”,这“内形式”也就是“内容”。然后它又成为被运用和发展的“外形式”,又融入新的情感、想象、感觉、理解意义而不断前行,这也就是“积淀”。我非常重视这些“形式”的来源和发展。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编“美学译文丛书”时,有两本书我非常重视而最先翻译出版,一本是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一本是苏珊·朗格的《情感与形式》。这两本书好像在文艺界,影响比较大。我也看重贡布里希的《秩序感》,曾多次向人推荐过。
刘:你说的那两种译本,我们那时都买来看。凡是对艺术理论有点兴趣的,这两本书几乎都有。
李:苏珊·朗格说过,艺术为什么普遍感人,因为它有普遍性的形式,是一种情感的符号,是情感的逻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