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胡风”运动初期还叫我写批判文章,我说胡风是小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所以与无产阶级发生了对抗。结果胡风发表检讨,也说自己是小资产阶级。这就成问题了,一定要审查我和胡风是怎么预谋好这同一个腔调的。最后,是通过公安部仔细调查,发现我和胡风或胡风分子没有任何联系。确实没有联系,连信也没写过一封,更没见过面说过话,我本不喜欢和人交往嘛。最后定我思想罪:受胡风严重影响,思想反动,需要批判。但我在被整结束以后,却立即买了路翎1949年以前出版的很厚的《财主的儿女们》上下册,留作纪念。我的藏书基本上处理光了,但这两本厚书至今还留在北京的小书房里,颇占地方。可见如何整也无效。
到1957年5月“反右”前夕,才把审查结论拿出来让我签字。幸亏我在签字时非常狡滑,我没有否定对我的审查,只说“有些材料与事实有一定出入”。假定那时我翻案,那就完了,肯定是“右派”无疑了。
记不住面貌和声音
李:我的遭遇还算好的,“文革”时也没怎么整我,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交往少。“文革”一开始,大家以为我跟文艺界的人联系一定很多,跟“文艺黑线”肯定有关。像陈荒煤,“文革”一开始就被揪出来的,他管电影,过去一直请我去看电影。还有戏剧界,几乎每演一个戏都送我票。因为当时我搞美学,算是有名气啦。后来发现,看戏成为负担,我就不去了。而且我和什么人物都不来往,“文革”和“反右”就这么过来了。所以,不和人联系坏处很多,但好处也有。
和人交往少,跟我自己一个大概先天的缺陷有关:我从小记不住人的面貌和声音。有的人以为我架子大,见面不打招呼,其实我是记不住面孔。还有一个是记不住声音,我儿子打电话来,总先报姓名。这事已讲过两次,这次想作标题突出一下,是因为至今如此,要请大家原谅再原谅。现在熟人电话仍老要问哪位,认识的人见面讲话,心里还在嘀咕“这是谁”。当然,非常熟的人尚不至如此。
还要说一点的是,我虽不大与人往来,但要和我照相或要我签名的,却从来不拒绝。二十多年照了不少,但绝大多数并非我的朋友和熟人,大部分甚至不认识,大多匆匆照毕或签罢即完事。因此以后如有人“谬托知己”(鲁迅语),说我如何如何,或与我的关系如何如何,我概不认账。顺便再加一点,我所知道的好些关于我的传闻,包括好坏,也包括书面或口头,多夸张失实,或子虚乌有,均不足凭信。生前即如此,身后想更然,先就此交代一声为好。
从华山到敦煌
刘:你到敦煌是什么时候?逃过“反右”跟你人在敦煌确有关系吧?
李:去敦煌就是1957年,我在“反胡风”审查结论上签字后就走了。五月走的,八月才回来。离开北京,先去了太原,一个人爬了华山,才到西安和大家会合。
刘:一个人?
李:是呵,很危险,但印象深刻。下午上的山,天黑了,一路没人。记得那晚在一个和尚庙住下,那时人很少。第二天接着爬。印象最深的是“老君扶犁”。那时袋里就揣一个工作证,我想如摔死,从工作证可以知道是什么人。我以为爬山,还是华山最好玩,因为它险。那时年轻啊,才二十七岁。
我到西安和他们会合,后经兰州,到敦煌。坐了很久的火车,先到敦煌县,从县里到莫高窟,记得是在沙漠中坐牛车,坐了一个晚上。那时交通很不方便。
在敦煌我呆了一个月,每个洞都看了好几遍。那时都是开放的,没有门,可以随时去看,不像现在。和敦煌研究所的人来往很少,就是自己看。(打开当年的记录)你看,这里都记了,每看一个洞,都做记录,主要记自己的感受。至今还记得,当时很想做敦煌壁画藻井图案不同时代装饰风格的研究,如唐的自由舒展而含混,宋的清明规范而呆板,联系唐喜牡丹宋重松槐,以及唐宋诗的不同,觉得是非常好的美学题目。可惜始终未能做。
我们那次去,是中央美院牵头,有薄松年先生等人。你们上海也有人去,是陈麦先生。武汉美院也去了人,是陈绍丰先生。
这一路上,我还一个人看了龙门石窟,看了晋祠,看了永乐宫壁画——那时永乐宫还没搬家,在原来的地方。以后就再没有这样的参观游览的机会了。八九十年代才重新开始游历。我很喜欢旅游,主要看历史古迹,可惜现在走不动了。
我给你们上海《学术月刊》写的美学讨论的文章,就是那次在路上修改的,大概到了敦煌以后才改定寄出,记不准了,反正是那个时段。
刘:当初你们搞美学研究,并不只是关在书斋里发议论,也尽可能去掌握第一手的艺术史材料。这对你后来写《美的历程》和《华夏美学》,肯定有帮助。现在有些教授可以写一大堆高深的论文,却写不了那样的书。
李:倒也不一定如此,康德从不出门,却写了无人能比的美学著作。
刘:那还是纯理论著作,《美的历程》毕竟有大量描述性的内容,没有第一手的审美体验,肯定写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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