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无所谓。既然——反正——越来越老。无所谓得,也无所谓失;无所谓将来,也无所谓过去。他已经懒得去回忆。他当然也懒得去反抗,懒得去愤怒,懒得去争抢。他甚至懒得去绝望。他已经看穿了这个世界,这个无聊虚伪充满暴力争名夺利的世界。他就像个退休的黑手党(那张戴墨镜吃香蕉的唱片封面就是最好的写照),已经厌倦了打打杀杀的生涯,决定投靠另一个老大:他所爱的女人。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不值一提。除了一件事——爱情。那就是莱昂纳德?科恩式的情歌。苍老而柔美,毫不激烈,毫无保留,把所有的情感与尊严都倾于自己深爱的女人,正如他流传最广的那首歌的歌名:《我是你的男人》(它以小小的、谦虚的黑体印在唱片封面那张黑手党快照的上方)。如果你想要个爱人,他在歌中唱到(用一种近乎喃喃自语的低沉声调),我会对你百依百顺/如果你想要不一样的爱/我会为你戴上面具/如果你想要个舞伴/请牵我的手/或者如果你发火想把我揍趴下/我就在这儿/我是你的男人。我是你的男人。他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像是一种咒语,一种哀求,或者,一种祈祷。
然后他继续唱,也继续老。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感到厌倦——厌倦了唱,也厌倦了老。1994年,六十岁的他——已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老人——在南加州伯地山上的禅修中心,开始了长达五年的隐居修行。不久,他正式成为禅宗和尚,法号“自闲”。(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作为对以往人生的一种告别,“自闲”意为“沉默的一个”。)正是禅宗,以其特有的为所欲为,赋予了科恩式苍老新的活力。一种生气勃勃的苍老,一种因为放下自我而变得无所不能的苍老。他开始微笑,开始跳舞,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就像风,就像溪流,就像一棵树或一朵云。五年之后,当他拎着皮箱里的近千首诗歌,从山林回到城市,一如孔子所说,年近七十的老科恩已经“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于是2001年,我们有了《十首新歌》。封面上出现了久违的色彩(一片如同暮色般的蓝色,一抹令人想起晚霞的昏黄),久违的笑意,以及久违的女人(他的伴唱,莎朗?罗宾森)。他开始继续唱——或者不如说在低声吟诵——“我们依然做爱,在我的秘密人生”,“我老了,但我依然陷入,一千个吻那么深”。他的声音变得更苍老,更深情,仿佛已经没有火焰的温暖炉火。(苍老使他的深情更加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同时也无所匹敌,因为苍老对于矫情——深情最容易染上的毛病——有天生的免疫力。)他变得更自由,更轻盈,现在他可以自如地面对一切,通过释放一切——不管那是衰老,死亡,还是情欲。所以2006年,七十二岁的莱昂纳德?科恩,坦白——同时不无狡猾和骄傲——地把自己的新诗集(它们大多来自从伯地山带下的那个皮箱)命名为:《渴望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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