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承认是一个有自我厌恶感的人，他的歌词常常有很清醒的救赎与悔恨，不像他的诗歌——更像个老嬉皮，端着枪做爱，或对着佛像涂鸦。

    新专辑Old Ideas里第一首歌《回家》的歌词很形象：“我喜欢和莱昂纳德先生攀谈/他既是个运动员和牧羊人/他更是一个无耻混蛋/却衣冠楚楚地活着。”多么自嘲，这老头一直不顺，年近八十了，还在舞台上赚余生的钱，直到昏厥过去。是那个丑恶的经纪人趁科恩在加州秃山顶修行，几乎卷走了他所有的积蓄。

    绅士和嬉皮，一个宛如前世里的修行者，一个是今生美丽的造孽者，他们在内心里打斗，又一起忏悔，当矛盾越陷越深的时候，莱昂纳德·科恩身上会呈现一种透彻的澄明。他的生活经历就是诗歌，他也像小说家那样虚构人生，但一旦用人生来虚构小说时，他就再也没把姑娘当战利品。他一生有很多甜蜜的爱情，以及和“骨肉皮”的鲜为人知的故事，但他终要独饮爱的毒酒，这是一种报应，科恩是在女人的身体上书写孤独。

     作为一个犹太人，科恩有一天迷上了禅宗，于是有了《渴望之书》里的大部分诗歌。

     烟雾与酒，乳房与爱，莱昂纳德·科恩写得很直白，他不忌讳将庙宇和性史一起谈论。他还是一个具有浪荡子天分的插画家，配上“这个男人/内心的甜蜜/无法隐藏”这样的句子，并标明哪个旅馆、哪个房间。

    他在《离开秃山》一诗里，直接点明了他的“糟糕”的修行境遇：“我最终明白了/我不是修行的料。”即使僧袍，也要在“辉煌的勃起中/快速穿上”。（见《秃山的清晨》）他这样评价自己跟随杏山禅师：“我从未真正听懂/他说的话/但时不时地/我发现自己/在跟狗一起叫。”（见《老师》）西方人在接近佛教时，形与神，往往只顾到一头。

    5年的隐居生活，至少给科恩的孤独气质填满了更多的冥想，他变得越来越有还魂的能量，如《害相思病的和尚》所写：“这儿很凄凉/我惟一不需要的/就是梳子。”还有那首貌似讲述荒唐的邂逅，实质是破掉戒律的情诗《致一位年轻的尼姑》——“你有你的一代/我有我的/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也不是我已经放弃找的人/时光如此甜蜜地/解决了我们……你切菜/我做饭/你为爱而死/我死而复生。”

    莱昂纳德·科恩并不是亵渎的主，但他身上的怀疑主义和早年嬉皮士的不羁裹住了他的第三种元素——自闭。你搞不明白他分裂的另一头在哪里，你也不明白有多少情诗是写给自己的，“长椅说/‘你要被卷走了’/钱包说/‘你六十二了’”（《历史悠久的克莱蒙村》）。这个坦陈心乱的老人，你几乎在他的诗歌里读不到自恋，如此可怜的晚景也是一笔带过，犹如阳光里的蓝调，惋叹在正午落不下多长的影子。

    而他的歌不同，总是深情款款地记录着生命的长度，他有透视自己的癖好，却稍不注意就抹黑了聂鲁达，地中海里的小岛上居住着一对被烈日烤干的情爱男女，科恩有更嬉皮的涂鸦文字、小说《美丽的失败者》。世上有很多成功的膨胀者，尤其在摇滚的盛世里，而科恩过早地消耗了他的春风得意，实事求是地说，他是一个不断制造失败感的情圣，他也在黑暗中浪费了很多子弹。

    科恩曾经是当年风光十足的摇滚女皇简尼斯·乔普林的追求者，那段风流债是很压抑的，在《切尔西旅馆2》的歌词里，科恩不无调侃地自嘲着自己的“丑陋”。时隔多年，科恩回忆起那些逝去的恋人，还是充满感激的，在《渴望之书》里，一篇《七十年代初即景》回忆起了万人迷——美女歌手尼科：“我对她仍然充满渴望。”这种渴望是游离于生死地平线的，科恩一定发现了，他在歌中道别是一种仪式，女人丰沛的情爱永远是一出悲剧，男人是这悲剧的制造者。

    不断吟唱着“我是你的男人”，科恩那学文学的头脑太容易在爱的楼梯下滑，直到一个人在温暖的空间里把游吟诗人的白昼变成黑夜，他是他爱人的守夜人，他也是他自己多余的影子，你如果不小心沦陷到他的情歌里，你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脊梁。科恩的音乐是一张诗意的床，孤独那样容易衰败。

    Old Ideas出色到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复制，但他们都走了，皮亚佐拉是一个。科恩在77岁时出了一张属于墓志铭一样的唱片。究竟有多少人伤害了这个没有眼泪的老人，他坚韧而淡定到极限了。“我情不自禁地爱你爱到疯狂/我已厌倦于选择欲望。”在那沙哑的嗓音里，在犹如启示录的音乐回旋里，歌词尽管很炽热，但我们相信和身体的热度关系不大。

    再看诗歌精选集《渴望之书》，其中《老人的悲哀》是很有代表性的：“爱也许盲目/但欲望却不。”一辈子都在爱与欲望的水里浸泡的科恩，不喜欢用意象，也不属于柯索和金斯堡那一派，他有时过于不讲究修饰，平白得像歌词，唯一可以参照的是——他近年演唱上的松弛，他的诗歌也有这个特点，并冷不防用嘲讽的语调挖苦世态万物，如《千千万万》这样描写诗人群体：“诗人的家伙中/也许有一两个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围着圣地乱转/不用说/我就是假货之一/这就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