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因而是经受不正经考验的生活。我说得不错:考验。因为不正经,若带来轻松的话,同时从动摇基础这一点来说,却也是十分残酷的,因为生命(我的生命、其他人物的生命)都是在这些基础上建立自己的意义与价值的。因而说昆德拉的小说归根结蒂都是具有道德与形而上破坏性的故事。但是破坏并不是不经斗争的,也就是说不遇到抗争就完成的。人物通过抗争试图拯救他直到那时对自己的生命、欲望、命运所赋予的那份正经,现在生命、欲望、命运受到了不正经的腐蚀性风的攻击,变得脆弱,有崩溃的危险。一些人物,和《玩笑》的主角吕德维克(Rudvik),《爱德华和上帝》(收入《可笑的爱情》的主角爱德华,或《笑与遗忘的书》的女主角泰米娜(Tamina),堪为这方面的典型人物。 这是因为生命、自我、爱情、诗、历史、政治,一切使我相信自己与世界的东西,都是绝对需要正经才得以存在的。因而这一切都要跟崩溃进行抗争、较量、抵制。以致于一个完全不正经的人生显得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者更可以说,像一个极限点,意识上的一条地平线,当然是消极的,但总是地平线,像一切地平线既近又远,既清晰又不可企及。 对《没有一句正经话的小说》也可说同样的话。这似乎提到一种绝对小说,一种极限小说,小说的一种理想,从某种意义来说,也是福楼拜心目中的“什么都不谈到的小说,……依靠文笔的内在力量挺然而立[1] ”,或者瓦莱里所说的“纯粹的诗,……诗人的欲望、努力与力量的理想极限[2] ”。作为纯粹的诗,就是排除任何散文痕迹的诗,同样,据昆德拉的意思,纯粹的小说中不存在任何“非小说”成分,也就是“正经”成分 于是就像薇拉提到的,“正经(保护着)”;它保护着小说家不受“等待着”他的“狼”袭击;但是它还保护小说家自己,保护狼自己和读者不受小说及其渗出的致命毒素的影响,这里当然会想起昆德拉对“卡夫卡学”,对拉伯雷或海明威作品遭到正经可怕的歪曲评论所能说的一切话……但是昆德拉本人的小说又有怎样的遭遇呢?直到目前为止,薇拉说,“正经保护着你”。对他在《慢》以前出版的作品作出这样的“评论”应该怎样理解呢?《玩笑》、《告别圆舞曲》、《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这都是些“正经”的小说吗? 事实上,应该把薇拉的看法当作一个讽刺的,也恰是不正经的看法:在以前的小说里保护着“狼”的那个正经,是狼自己为了满足自己的欲壑而在里面找到的正经,也就是说可以给他们作为诱饵的一切,而舍弃这些小说中的根本的、不正经的、因而不可容忍的意义。举例来说,在《笑与遗忘的书》以前,甚至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以前,他们自我陶醉在昆德拉作品中,读到了一名不同政见者提供的催人泪下的“证词”;然后,在《不朽》中是另一份“证词”,这次提供的是一名厌恶西方民主制度罪恶的老不同政见者。这样,正经安全了,狼的良心也随着安全了。 但是这类诱饵在《慢》里就不那么好找了,书中没有多少“思想”或者“立场”作为依据。书里一切都浸泡在笑与轻的净水里。就像在阅读拉伯雷、狄德罗,在观看木偶戏、哑剧。大家都在不正经的世界上赤裸裸,疯癫癫,做美,高唱凯歌。
三 《慢》利用不正经的浪漫幻想资源和可能性,继昆德拉的其他小说之后,提供了一个新的写照,具体来说,这部小说是用不正经的两大调式来演奏的,两者的对位配器是小说结构的钥匙之一。这两种调式,一种可以称为滑稽模仿调,另一种称为抒情调。这与对待不正经世界的两种态度是相呼应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跟生活中的两种可能结果是相呼应的。 第一种调式当然又明显又可笑。在《慢》一书中,滑稽模仿调式反映了聚集在城堡一酒店的“当代”人物的面目与历史,在沉睡的薇拉周围,城堡酒店也就成了一座舞台。演出一幕媒体--色情大闹剧,笑料迭出,一个比一个诙谐风趣。这里的喜剧性主要表现在人物的无意识性,也就是说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处境与命运的不正经。从杜贝尔克到捷克学者,从贝尔克一伊玛居拉塔到文森特一朱丽,都多少属于出色的昆德拉无辜者画廊(弗莱希曼(Fleischman)、海伦娜(Helena)、贾洛米尔(Jaromil)、埃特维奇(Advige)、劳拉(Laura)),他们行动,他们思想,做时仿佛他们的生活与自身真有他们认为的那样重要,那样有意义似的,这使他们不断地--惹人好笑地--进行模仿,为了在自己眼里,在其他人眼里“保持正经”。“舞蹈家”这些人物,同时也是骗子,像文森特假装勃起,伊玛居拉塔玩弄自杀,贝尔克(也有文森特)号召“反抗不由我们选择的人类处境”。但是在小说的不正经领域里,他们装腔作势,不可避免地成了滑天下之大稽的精彩写照,尤其是一网打尽傻瓜蛋游戏的辉煌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