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眼就可看出,昆德拉的《慢》与他以前的作品有两个不同特点。 首先,这部小说篇幅不长,第一版是154页;内容简短,才51小“章节”。自从《玩笑》(《全球版》395页,7部分,72章),尤其《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394页,7部分,145章),《不朽》(412页,7部分,113章)发表以来),我们已经学会把昆德拉的“尺寸”,跟内容丰富、结构庞杂去对号,《慢》则与此形成显著的对比。如果说在昆德拉作品中对内容收缩与相对简洁已有预兆,那可能指《可笑的爱情》短篇集或《笑与遗忘的书》的不同部分;但是这些短篇和部分本身并不是独立完整的故事,它们是穿插在一部更大结构中的组成部分,也由此显出其中的主要意义。昆德拉创作《慢》时,第一次采取一种新形式,不妨称为短小说,短小说的美学从叙事要求紧凑“迅速”来说,跟短篇的美学是接近的,但是从结构扩散与“漫游”来看,又跟短篇小说是远离的。“漫游”中情节、人物与“声音”--故事、议论、“身世”感叹--在这个单一而又复合的空间(书中以高速公路包围中的城堡、酒店和花园为喻)自始至终搅混一起,相互冲撞。 另一个特点,在昆德拉作品中《慢》有一个迥然不同的“开创性”特征,这当然因为这部小说是直接用法语写的。这件事后来果然引起了民族主义的反应,但是这些反应跟小说的真正目标很少关联,目标在另一个意义重大得多的层次上。确实在这种用语改变上,在这种对语言至少是理论性的“冷漠”上,包含对一种小说观念的肯定,这观念跟当前的文字崇拜也是很少关联的。根据这种崇拜,根据这种偶像崇拜,文学,包括小说,只是一种文字游戏,有时听任语言的资源和“不可觉察的”权力的支配,有时疯狂追求一个“风格”,也就是说自诩为标新立奇的遣字造句,拼凑成一篇“文章”,文章本身就是根本与目的。这样写成的小说经常轻佻空洞,书中可以看到一种写法自成一体,也可以听到一种个性化的“声音”,但是这个写法那么触目,这个声音那么嘈杂,叫我们除此以外也看不到、听不到什么别的了。就拿今天用法语写成的小说来说吧,大部分作品删除去写法的花哨和修辞的“大胆”后,再用简约的散文重叙一遍,那时你们看会留下什么。 《慢》正是用这种“简约的散文”写成的。书里这种散文是最直接,最不花哨,同时也最柔软,尤其是最精确的法语散文。作者的个性和“签名”鲜明夺目,丝毫不曾褪色。不管怎样,这还是昆德拉,《生活在别处》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的读者,在这部书里读到的依然是熟悉的昆德拉风格和修辞。这种散文之美--不论是译成法语的还是直接用法语写的--首先在于它谦逊,它拒绝自我欣赏,也就是说它不追求表面效果,而是最大程度配合全局氛围和出场人物,因为首先是人物以及他们的姿态、生存和关系中的“数学”因素,组成小说的真正材质。在这些条件下,语言与文字(一切当然通过它们发生的)从某种意义来说必须回避,让人遗忘,因为正是由于这样遗忘,这样避开读者的欣赏,它们才能充分实现自己的价值,达到这个最高品质:恰到好处。
二 这两个特点--简短与法语创作--不论多么令人惊讶,总的来说还不是主要的。跟昆德拉以前的作品相比,《慢》的最大创新之处,在小说的一幕中得到最恰当的表述,这是薇拉第一次醒来,责备她的小说家丈夫: “你经常跟我说,有一天你要写一部没有一句正经话的小说,一部逗你一乐的大傻话。我怕这个时刻来了??(第二十六章)。” 思索这段话,不但走近了《慢》,也是走近了昆德拉全部小说作品的主要意义。 究竟什么是“没有一句正经话的小说”,什么是“逗人一乐大傻话”的小说呢?从昆德拉“理论”角度来看(如《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还有穿插在昆德拉小说里的全部评论),这可以说是一种绝对小说,一部纯化小说,剔除了一切不是小说的东西,一切不属于小说本位的东西;也就是说保持散文的本位;笑和不确定的本位,总的来说撒旦的本位。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昆德拉把小说说成是“道德评论暂停的领域”;也可以更广泛的说这是“不正经”的范畴,这决定了小说的固有领域和揭露能量:这是一个正经暂停的领域。在这里一切动不得的东西,一切自称唯一和无辜的东西,一切道貌岸然强加于人的东西,立刻会被在其中流转的无限轻的空气,怀疑与可笑的空气,溶化、侵蚀、兜底翻。在这种空气的吹拂下,生存、身分、言辞都剥下了面具,暴露出幕后新闻、弄虚作假、误会、既可笑又让人痛快的真实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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