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滑稽模仿不是不正经的唯一面目,可能也不是它最美的面目。还有另一种面目,也是非常忠实,在《慢》这部书中,就是T夫人和她的一夜情骑士的面目,这两个人物都来自维旺_德农的短篇小说,但是也属于典型的昆德拉系列,系列中有哈维尔医生(《可笑的爱情》)、四十岁人(《生活在别处》),或者在各自故事结尾时“幻想破灭”的主角,如络德维克(《玩笑》)、阿妮斯(《不朽》)或卡列尼娜小狗床头的托玛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这些人物的共同特征,是他们大家都用某种方式跨过了“国境线”,逃亡在外,同意接受他们的命运的无价值性。他们受到这样的剥夺,也就把不正经世界当作故乡居住。 他们的爱情之夜,T夫人和骑士都知道没有明天,也没有重力。他们并不为之难受,不大声疾呼反抗人类的处境。反而尽量享受他们的幽会,不用郑重其事对待,只需品味暂时的甜甜蜜蜜,精心计算流逝的时光,预先设计这其间的举手投足与辞令,从中得到终身难忘的乐趣。没有明日,缺少深沉,不但不影响欢乐,反而使欢乐更加强烈,更加珍贵。 因此,有一种和平与一种美,跟不正经是相连的;有一种和平与一种美是由不正经而产生的,没有它是不会实现的,这不是聊以自慰,而是一种偏爱的表达方式,比如在华托的画上见到的,在莫扎特《唐璜》中听到的。这种表达方式,这种调式,为了跟前者区别,我称之为抒情调式。但是必须注意词的含义。滑稽模仿与抒情不因相反而相互排斥,它们可以说还是相互补充的,相互支持的,两者的依托就是对世界和我们生命的不正经,有同样的思考,同样的意识,同样的看法。在T夫人与骑士四周笼罩的神奇夜色下,他们脚下流淌的河水潺潺声中,他们抚摸与亲吻之际,在这一片静默,在这慢悠悠与美中间,响起了窃笑声。
四 从主旋律的观点来看,《慢》采用典型的昆德拉手法,形成一系列对位法结构。不用进入细节就可说出游戏是在两大组对比强烈的人群之间展开的,一边是慢、过去、骑士,用“抒情”调式处理,一边是快、现在、文森特,“滑稽模仿”对象。但是还有另一种对比,值得文章结束时谈一谈,因为它还是阐明了昆德拉的“不正经”范畴,这就是公开与隐私的对比。 小说末了,骑士在T夫人家度过爱情之夜,跟文森特邂逅后,乘上侯爵的马车启程了,大家读到这几字,也是维旺_德农短篇的篇名,概述了情人刚完成的事:明日不再来。但是立刻又加上这另一句话: 听众不再有 骑士与T夫人这段艳情的完美,换句话来说,不但在于它今后不会有任何结果,还在于它保持严密的隐私性。当然侯爵,还有T夫人的丈夫,对事情是心中有数的,但是她与骑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两人还是不知就里。只有情人才知道,他们知道也不会对谁去说的。 在十八世纪末与二十世纪之间,在《明日不再来》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之间,不只是从慢的时代转入到快的时代,也是从保守秘密的时代转入到传播张扬的时代,从“舞蹈”的时代转入到“舞蹈家”时代;舞蹈作为艺术,把自身隐藏在时间、姿态、语言和感情的综合安排中(犹如T夫人的夜间礼仪:这是爱情的编舞),而舞蹈家是一个膨胀的自我在手舞足蹈,要把世界置于自己之下。关于这个过程,关于这场生存“革命”,小说背景最能说明问题了:城堡改成了酒店,私人府邸向大众开放,交换亲情的地方变为会议大厅。T夫人和骑士,先在花园散步,后又躲入镜室内,始终避人耳目;没有旁听人,没有目击者。文森特和会议出席者则相反,在那里就是要引人注目,因为没有目击者他们的生活就毫无意义了。 于是,需要引人注目,也就是需要从他人那里获取对自身存在、自身价值的确认,这是不正经的典型敌人。大人物犯的最大错误,说明他不是大人物的最可靠标志,--泰斯特差不多这样说的--就是是他让自己名声远扬。因为一切广告宣传都是要把自己交给狼,要喂它们需要的饲料,这个饲料就是正经。正经迫使我装得对自己好像很有信心,这就使我必然陷入可笑的境地。 在他们那个消失的世纪的深处,T夫人和骑士甚至连名字也没有留下一个。可能他们没有自我。不管怎样,他们不需要保护什么,证明什么,不乞求人家的喝彩。他们唯一的价值,就在于暗地里交换欢乐,不无调侃地意识到,他们的爱情游戏服从于一首普天下情人都踏着它的节拍跳舞的乐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