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盖房子的哲学家不是好匠人

    路斯根据从一个房间走到另外一个房间的节奏,精妙地计算出各个房间的大小;维特根斯坦则孤立地从维度和比例的角度去考虑每个房间的布局。路斯的客厅地板错落有致,混用了不少材料,光线也很复杂,延续了门厅发出的邀请,这完全展现了他的精湛技艺。维特根斯坦家的客厅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空间。他试图用一种粗暴的方法来创造流动,把客厅和书房之间的墙壁改造成一扇折叠门,只要一打开两个房间便相互连通;但没有障碍物并不等于客厅和书房是浑然一体的。它们只是两个相邻的、各自独立的盒子。(维特根斯坦拆掉和抬高一英寸的正是这个客厅的天花板。)

    最后,两者在材料方面也有区别。摩勒别墅有一些装饰品,但不是很多。墙上的搁板摆放着一些水罐、花瓶和画作;这些装饰品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以免和房间的大小不相称。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路斯已经打破了自己原有那种追求朴素的观念,开始接受一些简单的装饰品。等到建造摩勒别墅时,他已经大量地使用木质装饰品。

    维特根斯坦所用的材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至少在我看来—是非常符合新客体主义标准的漂亮物品。维特根斯坦将其在工程学方面的才华倾注于诸如取暖器、钥匙之类的物品和厨房等地方,而这些都是当年的建筑师不屑一顾的。由于特别有钱,他无须使用市面上常见的东西,一切都是专门定制的。比如说厨房窗户的把手就特别漂亮。这个把手很特殊,因为它是少数根据实用功能而不是为了展现形式而设计的硬件。但这座楼房的门把手再次反映了维特根斯坦对比例的痴迷;各个房间都很高,但所有的门把手都安在地面和天花板的正中间,所以用起来特别困难。在摩勒别墅,路斯根本就没有留心这些硬件的细节;取暖器和管道往往被隐藏或者包裹在木头和石头的后面。

    所以这个建筑的例子反映了痴迷的两面性。维特根斯坦的楼房代表着其中一面,这一面的痴迷完全没有受到约束,导致了令人失望的结果;路斯的楼房则代表着另外一面,这位建筑师也很痴迷,但懂得节制,更愿意参与到材料与形式的对话中去,所以他建造了一座足以令自己骄傲的楼房。我们可以说,健康的痴迷会审问其自身秉持的信念。当然,在许多建筑师看来,维特根斯坦的楼房并没有他自己想的那么糟糕。这些人很欣赏他的建筑,拒不接受他后来的评价,认为那是这位建筑师罹患严重的神经症之后瞎说的。我倒觉得我们应该把维特根斯坦视为一个有自知之明的成年人,接受他说的那些话。

    在进行自我批评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完美主义给他的哲学和精神生活造成的破坏性效果,那座楼房的种种毛病正好反映了这种效果。维特根斯坦早年写了《逻辑哲学论》,试图给逻辑思维树立一些最严格的标准;多年以后,也就是在他反思昆德曼街的楼房时,他又写了《哲学研究》;这部著作则力图将哲学从那座精神大厦的条条框框中解放出来。这位哲学家已经变得对语言、色彩和其他感官的变化备感兴趣,而且他的写作不再为了制定规则,而是为了探讨悖论和比喻,在这样的哲学家看来,追求一种适用于所有建筑的理想形式无疑是“病态”和“缺少生机”的。

    我详细地描写这两座楼房,是因为它们所体现出来的两面性提供了一些如何在日常劳动中对付痴迷的指导方针。

    ● 优秀的匠人明白草案的重要性—也就是说,刚开始的时候,你并不是十分清楚你要做些什么。路斯最初想要把摩勒别墅打造成一座好房子;以往的经验为他提供了一个模板,但在抵达工地之前,他没有更具体的想法。非正式草案是避免不成熟结果的工作程序。而维特根斯坦则不同,想要打造一座囊括所有建筑可能性的楼房,尚未正式动工他就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在这种形式的痴迷中,一切都以蓝图为准。

    ● 优秀的匠人重视偶然性和约束的价值。路斯很好地利用了这两个因素。在讨论物质意识那一章,我们强调了变形的价值。路斯将工地上出现的问题视为机会,所以他让各种物品出现了变形。维特根斯坦既不在意也不理解利用困难的必要性。痴迷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到其他可能性。

    ● 优秀的匠人需要避免钻牛角尖,别试图完美地、孤立地去解决问题;否则就会像昆德曼街的楼房那样,各个房间失去了彼此的联系。痴迷于完美的比例导致维特根斯坦家的门厅丧失了这种关联属性。其实更好的做法是允许自己打造的东西有一定的缺陷,而不是追求尽善尽美。

    ● 优秀的匠人会避免那种沦落为自我炫耀的完美主义—在这个时候,制造者想要的不是展示他或她做的东西可以干什么,而是炫耀自己能够干什么。这就是昆德曼街楼房的门把手等手工打造的硬件的问题所在:它们炫耀着维特根斯坦的形式感。优秀的匠人则会避免这种故意指出某样东西很重要的做法。

    ● 优秀的匠人知道何时应该停止。继续搞下去可能适得其反。维特根斯坦的楼房确切地表明了在什么时候应该停止:那就是在一个人想要消除工作过程的所有痕迹、以便让其作品显得浑然天成的时候。

下一页 第一页

      相关新闻:



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