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转麦克尤恩,即是阐释麦克尤恩——《甜牙》译者序

    另外可以提供佐证的是,《甜牙》中一共出现了汤姆写的六部小说,其中有三部都能在麦克尤恩本人的短篇集《床笫之间》中找到原型。被一笔带过的《她的第二部小说》,大抵是《一头宠猿的遐思》;被塞丽娜详细复述的《爱人们》则用了《即仙即死》的框架;至于那部帮助汤姆赢得“奥斯丁奖”(此奖系麦克尤恩杜撰,但与布克奖之间存在不无变形的镜像关系)的《来自萨默塞特平原》,则是《两个碎片》的扩充与延伸。这种选择并非仅仅出于怀旧或自恋,因为上述三个例子确实都能折射当时在主流文坛上具有代表性的新锐文学样式,而七八十年代在英国文坛崭露头角的麦克尤恩本人也正是这类新锐作家的代表,其赖以成名的,正是他积极探索人性阴暗面、不惮在文学技巧实验室里研制新产品的作风。值得注意的是,《甜牙》中出现的另三部作品——通过塞丽娜的阅读与重述展现在读者面前——都更接近于麦克尤恩现在的风格,正好与前三部构成饶有意味的对照。小说的后半段还暗示,经过“甜牙”事件后,汤姆将在写作风格上发生剧变,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做是麦克尤恩的夫子自道。

    当然,作为小说的核心事件,“甜牙行动”本身并没有麦克尤恩一丁点“自传体”的痕迹。麦克尤恩本人与军情五处最近的距离,不过是读了一堆相关传记(详见“致谢”),查过一些相关档案,外加跟儿子一起,在互联网上试着申请过军情五处的职位,回答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加拿大大雁的迁徙模式”。他的游戏之举当然以失败而告终。“我无法用这样的方式报效祖国,”他的结论照例半真半假,世故得让人微微愠怒。这种口吻在他的小说中无处不在。

    《甜牙》对于间谍世界的展示,刻意与老套程式中的“谍战”拉开距离,我们看不到神秘的、大规模的智力游戏,只有琐碎可笑、被一整套官僚主义和机构内卷化效应拖得一步一喘的办公室政治。无论是一份理由暧昧的密控档案,一篇只消上级一个眼神就推倒主旨的报告,还是一位因为个性张扬就遭到解雇的女职员(塞丽娜的闺蜜),都折射着某种早已被习以为常的荒诞性。甚至“甜牙行动”本身,究其实质,不过是在冷战处于胶着期时,五处与六处对日渐紧张的资源的争夺,以及英国特工机构与财大气粗的美国中情局之间微妙关系的曲折反映而已。按照汤姆恍然大悟后的说法,“这是在发疯。这是那些特务官僚机构让自己一直有活干的办法。不晓得哪个妄自尊大的年轻人,怀揣暧昧的梦想,拿出这条诡计取悦他的上级。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有什么意义。甚至没人会问。这真够卡夫卡的。”

    作为“文学”与“谍战”的特殊“嫁接”形式,“甜牙行动”当然不是无本之木。英国文学圈与政治素来深厚的关系,英国小说界与间谍业之间素来纠结的瓜葛(我们熟悉的毛姆、格林,弗莱明和勒卡雷之类,都是著名的“跨界”人物),均可视为《甜牙》的灵感源泉。更直接触发麦克尤恩写作动机的是近年来不断解密的关于“软性冷战”的档案,其中既有英国外交部情报司对乔治·奥威尔的作品《一九八四》和《动物农场》的全球性推广,也包括中情局对《日瓦戈医生》及《邂逅》杂志的资助。

    基于以上背景,我们就可以理解《甜牙》与典型的间谍小说之间,究竟有多大程度的不同(当然,这仅仅是“不同”之一)。尽管麦克尤恩对间谍小说有浓厚的兴趣,并且多次在访谈中宣称英国文坛欠约翰·勒卡雷一个布克奖,但你如果纯粹以勒卡雷式的间谍小说标准来衡量《甜牙》,恐怕会怅然若失。话说回来,从《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到《追日》,麦克尤恩什么时候给过我们意料之中的,纯粹而表象的东西?哪一次我们不需要费力拨开表面的蛛网,才能窥见作者的用心?

    至少有一部分用心,是揭示人,尤其是知识分子保持思维独立、心灵自由的困难——这种困难往往潜移默化,钝刀磨人,最后让“初心”变成一个惨淡的笑话。当你以为你获得了自由,当你以为在用自己的脑子思考时,恰恰可能是你走入囚牢的开始。把这个无形囚牢的外延扩大,几乎可以把整个世界装进去。一如既往地,麦克尤恩并不让作者的立场干涉读者的视角,最大程度地克制了在意识形态问题上跳出来评判是非的冲动。毕竟,在并不算太长的篇幅里,通过有限的视角,将历史政治揉碎后编入生活细节的能力,以及对于泛政治的社会生活的复杂性的全景展示,是麦克尤恩一向擅长的绝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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