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转麦克尤恩,即是阐释麦克尤恩——《甜牙》译者序

    《甜牙》的结尾,就是它的开头。但是这不等于说,如果只读一遍的话,你可以从结尾读起。如果想要做详尽的技术分析,则《甜牙》是个让评论家进退两难的文本——如果不“剧透”,你的分析就成了失去支点的杠杆;反之,你一杠杆下去,撬翻的就是这个文本的特殊结构以及因为这种结构所催生的、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特殊默契。说实话,《甜牙》似乎是那种并不需要文本分析的文本,因为几乎所有对这个文本的分析都已内化在文本中。

    所以,对《甜牙》最好的解读方式,就是按照作者设置的顺序,一章一章地读到最后,等待结尾向前文的反戈一击,等待你刚读完的那个故事突然被赋予崭新的意义。这种“反转”并非仅仅是剧情意义上的,反转的过程本身就是阐释作者意图的钥匙。这里面蕴含着颇为公平的游戏规则:你如果谨遵作者的导引,不犯规不越界,沿着那条看起来最平实、最机械、最费心劳力的路抵达终点,你得到的收益也最多。

    这特殊的结构留给评析者的发挥空间其实相当有限。聊胜于无的,是在小说的表层叙述中捡一点碎片,说两句无关痛痒的画外音。比如,像麦克尤恩近年来的其他小说一样,《甜牙》也是那种情节与其所处的时代咬合得格外紧密的作品。表层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是一位出身教会保守家庭,在剑桥读书时又被年长她一倍的情人招募到军情五处的女特工。尽管塞丽娜只是职位最低且备受女性歧视政策压制的文职助理(五处的不成文共识是:女人守不住秘密),她仍比一般的女性更有条件叙述英国七年代的整体状况,毋宁说是腹背受敌的社会困境——冷战意识大面积渗入普通人的生活,爱尔兰共和军的恐怖活动和全国性罢工运动此起彼伏,中东危机导致能源匮乏,嬉皮士运动退潮,将一大批精神幻灭、身体困倦的青年扔在了沙滩上。

    总体上,《甜牙》中有关七〇年代的描写,调子远比《在切瑟尔海滩上》中的六〇年代更灰暗更压抑,更洋溢着“无力挣脱只能就范”的失重感。不过,个体在特定时代中的感受未必整齐划一,麦克尤恩本人在访谈中提及其个人经历时,就有更为“正能量”的描述:七〇年代早期,麦克尤恩从诺维奇来到伦敦,他把那时的自己形容成一只“乡下老鼠”,整天问自己:“怎么才能改变这种局面?我怎么才能变成一头狮子?靠吼!”此后,他果然抛出一串挑战读者接受底线的短篇小说,以“恐怖伊恩”的姿态“吼”进了伦敦文坛,先后结识马丁·艾米斯、克里斯托弗·希钦斯、朱利安·巴恩斯、伊恩·汉密尔顿、汤姆·麦奇勒这些文学界、出版界的风云人物。“我们的对话轻快热闹,这个圈子的魅力难以抵挡,”麦克尤恩说,“某种程度上这就像是找到了一个家,在一批同代人里构造一个世界。”

    这一批“同代人”,无一漏网,全都给指名道姓地写进了《甜牙》,而且并不显得牵强。因为按照故事的安排,作为五处唯一热衷于读小说的“女文青”,而且“碰巧”长着仿佛直接从小说中走出来的身材和相貌,塞丽娜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甜牙行动”旨在以间接而隐蔽的方式资助那些在意识形态上符合英国利益且对大众具有影响力的写作者,而塞丽娜负责接近并引诱其加盟的是这项行动中唯一的小说家——汤姆·黑利。汤姆的出身和经历很符合麦克尤恩本人在七〇年代的轨迹,因此后者“圈子”里的人一一登场,倒也顺理成章。我们甚至可以根据《甜牙》中对这些真实人物的调侃力度,判断他们与麦克尤恩的亲密程度。力拔头筹的显然应该是马丁·艾米斯,因为汤姆在给塞丽娜的一封信中,描述了马丁在某次朗读会上的表现,委实栩栩如生:

    “艾米斯读的是他的长篇《雷切尔文件》选段。这小说既色情,又刻毒,还非常风趣——实在太风趣了,以至于他只能不时停顿,好让读者从狂笑中缓过来。他读完之后轮到汤姆上台,可此时掌声还经久不息,汤姆只好转身退回到昏暗的台侧。人们还在平复笑岔的气,抹着笑出的眼泪。他终于走到讲桌前,介绍‘我这三千词的恶疾、脓血与死亡’。他念到一半,甚至父女俩还来不及陷入昏迷状态时,有些观众就退场了。没准人们需要赶最后一班火车,可是汤姆觉得自信心受到了打击,他的嗓音变得单薄,在几个简单的词儿上磕磕巴巴,念着念着还漏了一句,只好回过来重读。他觉得一屋子的人都讨厌他把刚才兴高采烈的气氛给破坏了。最后听众也鼓了掌,因为他们很高兴这场折磨终于结束了。之后,在酒吧里,他向艾米斯表示祝贺,后者并未报以同样的赞美。不过,他给汤姆买了三倍分量的苏格兰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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