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大部分读者在前半段就能猜到的那样,汤姆和塞丽娜相爱了。爱得步步为营,爱得亦真亦假,爱得绝处逢生。即使不揭开结尾的玄机,未曾感受到关键性的逆转给这段感情增加的冲击力,我们也足以通过前二十一章体会其复杂、细腻与吊诡。对结构敏感一些的读者,还能在读到总页数的一半时,从汤姆创作的小说《逢“床”做戏》中若有所悟——没错,你确实可以把这个故事看成是对整部小说,或者是对汤姆和塞丽娜的“整个爱情”的隐喻。从读书到阅人,从俘获到被俘获,从完成任务到摧毁任务,从欺骗到被欺骗,这些因素到了麦克尤恩笔下,成了丝丝入扣、令人信服的情感催化剂。
“过于娴熟的技术导致真实的情感力量缺失”是近年来麦克尤恩的作品常常会被人扣上的帽子,但在我看来,《甜牙》是个例外。当汤姆和塞丽娜的情感被置于角度复杂的棱镜中时,当“真实”不再像许多传统小说那样具有唯一的维度时,《甜牙》在很多章节(尤其是下半部)中的情感力量饱满到几乎要溢出来的地步,让我在翻译的过程中几度为之深深感动。《甜牙》中引用过奥登的名作《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其实,如果拿奥登的另一首短诗形容汤姆与塞丽娜的爱情,也格外恰切。那首诗写于一九二八年,标题是“间谍”,但经过考证,它却是一首借间谍的意象表达思慕爱人的情诗:“……黑暗中,被奔腾的水流声吵醒/他常为已然梦见的一个同伴/将夜晚责备。他们会开枪,理所当然/轻易就将从未会合的两人拆散。”
上述这些关键词——政治与文学、间谍与作家、读者与作者、欺骗与爱情——都将被最后一章的反转赋予新的意义。你会看到,那些你在前面的情节中已经熟识的人物及其相互关系,怎样在突然间都站到了镜子的另一面,怎样在新的叙事光芒的照耀下产生了别样的张力。这样的处理有点像《赎罪》,但麦克尤恩显然找到了更能渗透到细节中的表达方式。这种反转,无论在技术难度上,还是最后推进的强度上,都要比《赎罪》高一个台阶。
所以我们终于跟着结尾又回到了开头。我们再次默念第一句:“我叫塞丽娜·弗鲁姆(跟‘羽毛’那个词儿押韵),约莫四十年前,我受英国军情五处派遣,履行一项秘密使命。我没能安然归来。干了十八个月之后,我被他们解雇,非但身败名裂,还毁了我的情人,尽管,毫无疑问,他对于自己的一败涂地也难辞其咎。”按照麦克尤恩的说法,他之所以写这句话,之所以强调弗鲁姆与“羽毛”这个词儿押韵,是在暗示读者,更是要提醒自己,这个故事讲的是“谁在控制叙事,谁拿着那支笔”。
《甜牙》是继《在切瑟尔海滩上》和《追日》之后,我翻译的第三部伊恩·麦克尤恩的作品。说实话,尽管各有特色,但《甜牙》无疑是其中我个人最偏爱也倾注最多心血的一部。一如既往地,翻译麦克尤恩的小说,我个人的知识储备总是不够用,只能一边译一边查资料,补了不少关于政治、历史、宗教方面的课。这里尤其要感谢作家小白先生,凭借丰富的间谍史知识和敏锐的语感,他在我翻译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帮助。
译者 二〇一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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