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译后记

    契诃夫的创作进程,是缓慢的、渐进的,他不一下把剧本的一切都想出。最初他只要把握住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便是当日生活的脉动。在他构思《樱桃园》的布局和人物之前,一个力量,一个念头,首先在他心中成熟,成熟得跃跃地想往外跳,逼得他不得不写。九十年代的崩溃是必然的;封建与专制的没落,是已经来临了。沙皇的暴政只能对内勒死人民的生活,对外招来日俄战争的惨败。而全国知识分子,在这个时候,虽是每个人都怀着一个希望较好生活降临的幻想,然而因为久被压迫在强暴的力量之下,都失去了行动,只在空谈,只在忧郁、抱怨、叹息。时代的崩溃既是必然的,那么,这一群不肯推翻现实的寄生物,随之消灭,也是必然的了。契诃夫把握到这个主题之后,才去默想他的人物。这些人物,在他的心中,经过很多时间的孕育和发展,经过很多的观察、参考,和现实人物典型的模拟,逐渐在他心里成形。人物的性格、气质定型之后,他才开始用很厚的一个笔记簿,给这些人物搜集材料,如故事、动作与对话。无论走到什么地方,看见些什么,遇到些什么人,或者读到些什么独立的句子,偶然想到些什么,凡是与他已经构思成熟的人物特性有关的,都随时记录在这一本簿子里。一直到这些特征的零碎记录,在他看来,足够写成一个人物的时候,他才给剧本分幕。分幕的方法,并不以故事为出发点,而首先去寻找适宜的情调。如《樱桃园》的第一幕,是一个恼人的春天,晨曦,家人的团聚,理想之憧憬……而第二幕是懒散,空谈,伤感,半歇斯底里的人物,动荡与矛盾的心情。第三幕,荒凉的夜晚,各人怀着各人的忧郁,自私,人类灵魂之无法沟通,矛盾之增强。第四幕,崩溃,绝望,别离,等等。他就照着这些情调一幕一幕地往下写。这样,在他断续写下去的时候,人物就不会再有变动。戏剧故事,在契诃夫看来,是应该任其自然地发展的,他最不相信勉强拉进去许多穿插的方法,他的戏剧,出发于能以表现主题,能以表现现实生活之脉动的特征人物,而不出发于故事。必须是因为有这些人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自然会产生这些行动,这些故事。现实生活里的生动,都是缓缓地在发展着的,没有明显的逻辑,更没有千年的大事,一下全在两小时以内一齐发生的现象。人类的行动,全是随着偶然的机遇与相逢而展开的,不是根据作者的逻辑所决定的。而,最特征的行动,又不是巨大的,或有戏剧性的,那些反而都是最琐碎最不经心的自然表现。同时,大多数的人民,并不去决定他们的命运,只任由着命运去决定。平凡的人们像是一部棋子,被一个巨大而无形的手摆布着。这并不是说大多数的人民,都是宿命主义者,而是说,他们连宿命的意识都没有,生活使他们麻木,痛苦使他们失去了知觉。生活里,不是每一个人都在清醒着,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革命的意识,恶的既不是理智地在作恶,而善的行为,也只是环境压迫的结果。整个社会就这样像网一样地交织着,清醒的与蒙昧的,荒谬的与正义的,高贵的与卑贱的,理智的与愚蠢的,都交织在一起,成为一个和声,成为一部交响乐。不但人与人之间起着这样的共鸣,即在人与环境之间,也起着共鸣;这也是现实的特征。所以,有些地方传来弦索绷断的声音,有些地方又漫弹着凄凉调子的吉他琴,哀吟着歌曲,白头鸟在唱着春晓,马车在喧叫着走远,空洞而沉着的一道一道房门的下锁声音,向旧世纪道着诀别,而远远地又有牧童吹着芦笛。

    这就是契诃夫所介绍的现实之节奏。

    他的人物就在这个节奏里活着。

    《樱桃园》里的人物,和他的其他剧本一样,都有现实中活人的模型,作他们产生的源泉。一九〇二年夏天,当他带着克妮碧尔住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别墅“留比莫夫卡”的时候,就开始构思这些人物了。这座别墅,坐落在莫斯科附近,从那里沿着东部古伟的松杉森林,坐四十分钟的火车,再换马车走三俄里,就可以到达。那里有一条历史名字的河流,叫做克里雅兹玛。契诃夫是最喜欢钓鱼的,在那里,大部分时间就消磨在垂杆之上。一边钓着鱼,一边,一个古老的家庭,一个即将破产的地主的房舍,来到他的想象之中: 樱桃树枝探进那间育儿室的窗子里来,开着白花。这座房子,若干年来都没改变过样子,从女主人的婴儿时代起,一直到她的流亡止;什么都没有改,只是没有一点用处。这是封建主义的象征。不但屋子没有变动,就是这所房子里的生活,也一点没有改变过。主人,郎涅夫斯卡雅太太,便是一个紧抱住封建社会的阶层的象征。她徒有空想,热情,而不顾现实,把精力完全浪费在浪漫的罗曼史上;她紧紧追恋着旧有的荣光与既成而已无用的产业不放,不肯面对已经降临的崩溃的必然性;虽然自己已感到无法生活,可是依然过着挥霍的日子,自己给自己促进破亡的时日。契诃夫最初所想象的郎涅夫斯卡雅太太,据他自己说,“应该是一个很奇怪的老太婆。她常常向用人们去借钱。”后来,他写她常常向暴发户罗巴辛借钱——她的残喘,不得不借着乞怜于新兴的阶级来维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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