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是契诃夫' class='TXT'>安东·契诃夫的“天鹅歌”,是他最后的一首抒情诗。
在他死前的两三年以内,小说写得很少,两年之间,只写了两篇的样子。这,一方面固然因为他的工作态度愈来愈诚恳、审慎而深刻了,但另一方面,他的病症已经入了膏肓,体力难于支持写作的辛苦,也是事实。《樱桃园》是在痛苦中挣扎着完成的。他从来没有一篇小说或者一个剧本,像《樱桃园》写得这样慢。它不是一口气写成的;每天只勉强从笔下抽出四五行。这一本戏,是我们的文艺巨人临终所呼出的最后一息,是契诃夫灵魂不肯随着肉体的消逝而表现出的一个不挠的意志和遗嘱。
一八九九年春季,契诃夫重新到了莫斯科,又踏进了久别的戏剧活动领域,被邀去参加莫斯科艺术剧院开幕剧《沙皇费多尔》的彩排。就在这个机缘里,他认识了丹钦柯的学生、女演员克妮碧尔。克妮碧尔渐渐和契诃夫的妹妹玛丽雅熟识起来之后,就和这位夙所崇拜的作家,发生了亲昵的友谊。他们或者在一起旅行,或者频繁地通着书信,有时候克妮碧尔又到雅尔塔的别墅里去盘桓几天。一九〇〇年八月,他们订婚;次年夏天,结婚。我们并不想在这里给契诃夫作一个生活的编年记录。但,这一段恋爱的故事,在契诃夫的心情上,确是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在肺病的缠困和孤独寂寥的袭击之下,生活上又降临了第二次的青春;他的衰弱的身体,又被幸福支持起来,才愉快地成就了更多的创作。也许没有这个幸福,《三姊妹》,至少是《樱桃园》,就不会出现。所以,《樱桃园》是契诃夫最后的一个生命力的火花。
然而,他和克妮碧尔结婚,并不是没有带来另外的痛苦。爱得愈深,这个痛苦也就愈大。克妮碧尔是著名女演员,在冬季非留在莫斯科的舞台上不可;而契诃夫的病况,又非羁留在南方小镇雅尔塔不可。他一个人留在雅尔塔过冬,离开心爱的太太,离开心爱的朋友,以契诃夫这样一个喜爱热闹的人,要他在荒凉的小镇里,成天听着雨声,孤单地坐在火炉的旁边,咳嗽着,每嗽一次痰沫,便吐在一个纸筒内,然后把这个纸筒抛在火里烧掉,多么凄凉!他自己又是一个医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寿命不久即将结束。而同时莫斯科艺术剧院,还在等着他的新剧本,他自己也还有许多蕴藏在内心的力量和语言,没有充分发挥出来。于是,在《三姊妹》完成了之后,便开始动笔起草《樱桃园》。在这种环境、心情与体力之下,他在写作上感受了多少生命之挣扎的痛苦!一面是死的无形之手在紧紧抓住他,一面他尽力和死亡搏斗,用意志维持着创造的时日。这里,从他给他的太太所写的信中,我们摘取几段他自己的叙述,可以借此明了他写《樱桃园》时的心情: 看来,这就是我的命运了。我爱你,而且,即或你用手杖打我,我依然继续着爱下去。……这里除了雪与雾以外,就没有一样别的新东西了。一切总是老样子,雨水从屋顶上滴下来,已经有了春天的喧嚣之声了;可是,如果你从窗子望出去,景象还是冬天。到我的梦中来吧,我的亲人。 我要写一个通俗戏,但天气太冷。屋子里面冷得使我不得不踱来踱去,好叫身上暖和一点。 我尽力一天写四行,而连这四行差不多都成了不可忍受的痛苦。 天气真可怕,狂吼的北风在吹着,树木都吹弯了。我很平安。正在写着。写得固然很慢,但究竟总算是在写着了。 我好像是暖和不起来。我试着坐到卧房里去写,但还是没有用: 我的背被炉火烤得很热,可是我的胸部与两臂还是冷的。在这种充军的生活中,我觉得似乎连自己的性格全毁了,为了这个缘故,我的整个人也全毁了。 啊,我的亲人,我诚恳地向你说,如果我现在不是一个作家,那会给予我多么大的快乐呀!
在他给丹钦柯的一封信里,他说:
这里的厌倦真怕人。白天,我还可以设法用工作来忘掉自己,可是一到夜晚,失望就来了。当你们在莫斯科刚演到第二幕时,我已经上床睡了。而天还未亮,我又已经起来了。你替我想象一下这种滋味:天黑着,风吼着,雨水打着窗子!
契诃夫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把《樱桃园》慢慢地一行一行写成的。一九〇三年十月十二日,他在寄给丹钦柯的信上说:
如此,我的忍耐与你的等待,都居然得到胜利了。戏写完了,全部写完了。明天晚上,或者至迟十四日早晨,我就给你寄到莫斯科去。如果你觉得有什么必须修改之处,在我都无所谓。这本戏最坏的一点,是没有一气呵成,而是在很长的时间内,陆陆续续写的。因此,它一定会给人一个好像是勉强拉出来的印象。好吧,我们等着试试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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