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样的客栈从塞尔柱帝国开始,就散落遍布在安纳托利亚各地。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商队客栈是塞尔柱帝国留给现代土耳其的一个符号。塞尔柱帝国是由突厥人西迁到安纳托利亚高原后建立的,它在与阿拉伯人的接触过程中,接纳了伊斯兰文明。正是由于塞尔柱帝国,安拉取代阿尔忒弥斯、上帝,成为安纳托利亚的“真神”。而那漫布在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商队客栈,则代表了塞尔柱帝国曾经的繁荣和强大。因此,从萨夫兰博卢到卡帕多奇亚,从安卡拉到孔亚,甚至在库萨达斯这样爱琴海边的城市,都能看到塞尔柱客栈的遗址。
而欣赏塞尔柱客栈的“高潮”,自然就在曾经塞尔柱文明的中心——孔亚。孔亚位于安纳托利亚高原的中南部,从卡帕多奇亚出发前往“棉花堡”帕姆克莱的途中,会经过这座土耳其中部最大、最富有的城市。孔亚,对于土耳其之所以重要,因为它代表着土耳其文明中的一极:如果说伊斯坦布尔代表了拜占庭和奥斯曼,安卡拉代表的是赫梯和共和国,伊兹密尔代表的是希腊化,那么孔亚代表的就是塞尔柱和苏菲派。塞尔柱帝国时代,孔亚因为是帝国的首都而成为安纳托利亚的心脏。
坐落在孔亚至阿克萨拉伊的高速公路边的苏丹大客栈,是土耳其现存的商队客栈中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一座。苏丹大客栈正门上精美壮观的雕塑,足以证实塞尔柱艺术的魅力,不低于伊斯兰世界任何一个文明。当你慢步进黑暗空阔的后室,景深的廊柱支撑起这间宏大的房间,高墙上细狭的漏窗正好透进一柱阳光。在光明与黑暗交织的恍惚中,你似乎可以闻见这里曾经存在过的牲畜臭味、东方香料的奇香、旅客身上的尘土气;也仿佛能听见疲倦的商人发出的浓重鼾声、房间角落里两位旅行者在窃窃私语,还有时不时传来的驼铃。而当你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后,刚才那一切梦境般的遭遇会一下散开,剩下的惟有渗透在冰冷的建筑构件中的历史气息。
塞尔柱帝国衰落后被新崛起的同族的奥斯曼帝国取代。与重视商业贸易的塞尔柱人不同,奥斯曼的苏丹更看重帝国疆域的扩张。扼住了安纳托利亚贸易路线的苏丹,也就掐住了欧洲与东方交流的脖颈,更是逼得欧洲人不得不去重新寻找到达东方的路线,最终促使了西方的地理大发现。
在“现代化”的阳光下,塞尔柱帝国的影子渐渐消弭
塞尔柱帝国重新进入到普通土耳其人的眼里,还是因为阿塔图尔克。为配合新生的共和国,建立起土耳其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以替代传统的伊斯兰教信仰,阿塔图尔克和他的历史学家们开始从奥斯曼帝国之前的历史中去寻找土耳其人的“根”。
对突厥文明的起源考察,在这趟“寻根之旅”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然而,缺乏必要的考古证据和文献资料,廓清突厥的起源事实上是桩无法完成的任务。阿塔图尔克和他的幕僚不得不将视线再度转向西方。在引进了近代西方的世俗化和民族化思想后,阿塔图尔克意图在土耳其也掀起一场“文艺复兴”。这个“文艺复兴”就是土耳其主义在民族性和历史性上的构建。
在凯末尔心里,生活在共和国内的“土耳其民族”的民族性格,并不在于伊斯兰主义,而在于“土耳其主义”。而阿塔图尔克对“土耳其主义”的建构路线,参考的其实是西方启蒙运动与文艺复兴。凯末尔和他的伙伴们,超越了奥斯曼时代,直接从远古时期获取土耳其民族的灵魂,就如同西方跳过了天主教专制的黑暗时代,直接向希腊的先贤乞灵一样。正是由此,突厥部落及其创立的塞尔柱帝国在阿塔图尔克的土耳其史观中,就占据了希腊在近代西方思想革命的位置。
然而,也正是由于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用“土耳其主义”构建出的“土耳其民族”实则是搭建在一堆浮沙之上,当然无法经由严肃的理论验证。所以,当阿塔图尔克的影响在安纳托利亚这片土地上逐渐弱化以后,土耳其人对于这种“民族构建”的尝试,要么感到迷惑,要么则表现出不屑。这样的态度自然无益于土耳其人给予塞尔柱帝国以正确的态度。
固然,土耳其人已经意识到要给予奥斯曼王朝以客观的评价,然而真正认识土耳其人的由来,理解“安纳托利亚的往事”,同样需要重新认识塞尔柱帝国的历史。如今,越来越多的塞尔柱客栈被改造为现代化的餐厅、旅馆和酒吧,没有人再去关心 “商队客栈”背后存在过的那个塞尔柱帝国,对于众人来说,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迎合猎奇的心理,作为一种商业化的元素而存在。
于是,土耳其好像是安纳托利亚高原上那些孤独的树木一样,木讷地矗立在辽阔的荒原上让人无法识辨,而她用来伪装自己的民族自尊心背后,包藏的“呼愁”究竟有多么浓重,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搞清楚。不过,最后我还是想问一句,这种孤独和呼愁,奥尔罕·帕慕克真的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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